《七子》
第29节

作者: 灵石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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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就是在这几天,黑天里与阿文和雨来在外面到处野逛,我们看见了平常看不见的事情,就是时不时会突然发现在某个更加黑暗的角落里有一对男女抱在一起。“原来苏溪有这么多流氓!”阿文说。我就想起大哥与杏子抱在一起的那一幕,止不住心惊肉跳。
  其实,自从那天在桃桥知道了大哥的秘密,好长一段时间,我心里一直纠结不安。那时候,男女之事惟有婚姻才正大光明。我们这些少不更事的孩子向来觉得男女间的私下相好绝对是件卑鄙下作的行为,是当做取笑或辱骂别人的流行恶语来用的。学校里有关男女同学相好的子虚乌有的传言经常不断,但大多都落在那些公认的品行不端的学生头上,但凡一个正经的学生不幸被谣传跟哪个异性粘上瓜葛,那便是受了极大的羞辱,立时抬不起头来。记得学校曾经贴过告示,给了高年级的一对男女同学非常严厉的处分,男的被开除,女的记了大过,就是因为有人看见两个人偷偷摸摸在黑暗的角落抱在了一起,立刻被揭发出来。事发后,那女的很快就转到别处上学去了。我简直不忍将心目中杏子的纯朴善良还有大哥的仗义磊落跟人们流传的男女间不光彩的勾当联系到一起,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冒着危险抱在一起,同时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抱在一起就是肮脏的、可耻的。我只有心里暗自祷告:但愿大哥和杏子在一起,不要被人发现就好,不然就糟了!

  日期:2018-08-09 16:45:28
  二十五

  地震的风波足足闹了半个月才过去,我们正好开始了新的学期。
  我整日胡思乱想,功课便耽误了。一天课间,郭妹替数学老师发上次测验的卷子,发到我这里时,她把我的卷子折起,不让别人看见,迅速塞给我,回到她的座位后仍不住回头朝我这边张望。我做错了两道大题,得了一个很差的分数。我知道郭妹是在替我难过,不解这次为什么我突然会答得这么差。我故意不去看她,心想:错便错了,本没什么,都有考不好的时候,把卷子悄悄塞给我,就以为别人不会知道吗?明明老师在课堂上点了只王丹妮和你两个得了满分,好几个人早往我这里盯了,现在你又鬼鬼祟祟,生怕别人不起好奇吗!真是的,没你这份关心,我倒真好受些!

  放了学,照旧是我和阿文、雨来结伴回家。背着书包刚走到校园门口,郭妹气喘吁吁从后面跑过来喊我们停下,说老师让大家都别走,站在校园别动,已经出了校园的要赶紧叫回来。说完赶紧跑出校园又追赶班里别的同学去了。大家都不由得愣了一下,突然发现周围好些学生都停住不动了。阿文叫喊,“凭什么?凭什么?”他是最不愿意听从郭妹的,郭妹被林老师指定当上班长后,他跟我说让个女生当班长,这是我们班全体男生的耻辱。这会儿禁不住又发起他的牢骚。正说着,学校的大喇叭突然放出哀乐,声音大得吓人,直震得人心脏不由得突突跳动,几乎窒息。刚开始还看见有人窃窃私语,等到一遍又一遍的哀乐终于停住,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消息播出时,大家都吓呆了——毛主席逝世了!有女生突然哇地哭出声来,接着看见有一堆女生抱在一起痛哭起来。我身边的阿文也跟着抹起了眼泪,就像他平时受了委屈那样,一边抽泣,一边不断地问,“毛主席怎么会死呢?毛主席还会死吗?他生病还会治不好吗?”我跟阿文有着同样的疑问,尽管知道每个人都难免一死,但我们从不曾把死亡跟我们至高无上的领袖联系到一起,他似乎永远会健康地活着,像太阳一样一直给我们带来光明。但我奇怪自己不像阿文那样能情不自禁地掉出眼泪,我甚至感觉不到悲痛,只觉得心里阴沉而迷茫。雨来似乎也跟我一样,茫然地望着四周,又转过来盯着我的眼睛,好像是问真的需要像阿文那样也哭上一把吗。

  人群慢慢散了,我和阿文、雨来默默地正要走出校园,郭妹在后面追上我,拉一下我的衣服,我回过头,看见她眼泪汪汪。她说林老师通知让留下几个班里的干部回教室,有事情要做。我不出声,跟着她去了。回到教室,看见留下的班干部除了我竟全是女生,王丹妮问郭妹,“林老师不是说了,男生手笨,要几个女生就够了,干嘛把他叫来?”郭妹不说话,直接坐到座位上去,望着讲台上的毛主席画像,很快抽泣起来。不一会儿,林老师拿着几大张白纸和几根细金属丝进来了,几个人赶紧凑上去。林老师眼睛红红的,一句话不说,摊开白纸,对折几次,小心翼翼用小刀把白纸分割成巴掌大小四方小块,数出五张小纸块对齐摞在一起,折成扇子般形状,中间用根细金属丝束紧,用剪刀修剪一番,将花瓣一层层掀起,做成了一朵小白花,这才跟我们说话。“看清楚了吗?我再做一个,这回大家跟着我做,要给我们班同学每人做一个。”这时,郭妹突然又抹起眼泪,林老师顿时控制不住,捂着脸背对着我们哭了起来。

  那果真是个阴沉的下午。我和郭妹几个女生胸前戴着小白花跟着林老师一起回家,往日一路能看见的喧闹吵嚷突然消失,到处沉静无声。有人看见我们胸前的白花,走过来小声问花是哪里来的,我们就把多做的几朵拿出来,送给他们。走至水泥厂文化宫广场,看见广场上聚集着一大堆人群,大家还在一遍遍听着从文化宫楼顶的大喇叭里播放出的哀乐和讣告。一个穿一身整齐中山制服的老人跪在地上低声痛哭,旁边的人上去搀扶劝慰,他摆摆手,喊道,“没有毛主席,谁还能领导我们!不能没有毛主席啊……”林老师悄悄告诉我们,这个跪着的老人是水泥厂的老厂长,是个当过八路军的老革命。我便想起大人们好像不止一次议论过这个有名的人物,说他是水泥厂有史以来最正派的领导,住的房子跟工人一样大,把自己的子女统统安排到了最艰苦的岗位工作,但在任时人们都怕他,一到退了休,不仅原来的亲信很快冷落了他,恨他从不想着提拔属下,就连他的子女也个个讨厌他,嫌他窝囊,当了一辈子官,赚了个没用的好名声,却赔了儿女的幸福。

  在广场站了一会儿,不知不觉,身边竟只剩下郭妹一个人跟我在一起。两人好像同时意识到这点,瞅了一下对方,突然都不好意思起来。她四下张望着找人,我乘机赶紧离开几步,回头看她时,她一动不动盯着我,好像有些生气。这时,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我就犹豫着又走到她跟前,说下雨了,赶紧回家吧。她点点头,露出一种感激的神情,两个人一路不语,在该分手的地方,她停住,突然问我,“我当了班长,你是不是不高兴?我知道,男生都不高兴。”我感觉她好像是指阿文。我说我没有不高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她点头,说要是我想当,就让给我。我说才不,我可不是当班长的材料,就怕去指挥别人,碰上有人专门作对,还不给气死!她说她现在就差不多快气死了,说连王丹妮好像都不愿意支持她,最近经常冷言冷语的,哪还像是她的朋友!我不吱声,心想,王丹妮肯定是嫉妒郭妹,看来她根本就不是郭妹的真朋友。

  “关建平,你说,毛主席去世了,敌人会不会就一下子变胆大了,觉得再也不用害怕什么,一起跳出来破坏我们……没有毛主席了,我真的好担心,你担心吗?”郭妹突然一脸的疑虑,问我。这时,细雨打湿了她的头发,刘海聚成几缕,贴在她额上,我瞅着她,突然隐隐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心动,好像怕她发冷似的,好像也不是,我说不清。
  “不用怕!”我心里也感到恐慌,突然觉得不知长得什么样的敌人正阴森森窥视着我们,但我还是壮着胆子说,“我们有解放军呢!有解放军就什么都别担心,敌人敢来,就还把他们消灭掉!”

  “嗯,对!”郭妹使劲点点头,想了想,“你这么说,我就不怕了……”然后她张大眼睛望着我,跟我摆摆手,甩着两条短辫跑着回家去了。
  回到家,一眼就看见祖母盘着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个手帕在哭。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嘴里念叨,“咋就死了呢,我这不中用吃闲饭的,倒还活得好好的,得了要命的病,还治好了,他老人家倒救不活……”
  母亲干她的活计,来回穿梭,视而不见,我便猜祖母肯定已是难过了好大一阵,母亲只好由她去了。旁边四哥和五哥小声议论着什么,六哥则拿着个用根筷子和皮筋自制的物什在追苍蝇。
  我坐到祖母身边,默默看着她哭。祖母就对我说毛主席是个大恩人,只有毛主席对穷人好,救了穷人,没有毛主席,关家哪有今天,都还在乡下给人种地,穷得连饭都吃不上。她活了一辈子,不记谁的好,也要记毛主席的好;说领导这么大的个国家,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天不知道要操劳多少事,再是块铁也经不住这么劳累啊,尽管有福气,倒是最有福气的一个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可又顶什么用,把全中国的好吃的全给他吃,他老人家又能享受多少?还不是说走就走了!

  父亲从外面回来,看见祖母难过得要命,一边劝慰,一边竟克制不住地喷出眼泪。尽管父亲是个生性胆小懦弱的人,但我过去从未见他这个样子,甚至祖母病重的日子,也只见他整日唉声叹气,不见他有半点眼泪。父亲掉泪,把我惊得立刻跑到一边,实在不忍目睹,觉得是件不能接受的事情。我偷偷瞅母亲,却见这个平常顶顶爱哭的女性,此刻的表情竟是出奇的平静。母亲走至祖母和父亲跟前,手在父亲肩上一拍,道,“要是哭能把毛主席哭活,我也跟着你们哭,行了,有空再哭,现在要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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