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场人多倒也没看清，大概有她”，江妈说，“倒是有一天看见她们一群下岗的女工人去捡煤核，被人编着歌笑话，那回我看见她了。你再看她那衣服，不是那个厂的么，怕是平时太勤俭了舍不得买，这会儿都下岗了，还得穿着。”
　　江澈正含着一口饭，说话不利索，随口应了声“哦”。
　　江爸急着干活吃饭太快太急，被江妈瞪一眼，不得不慢下来，接话说：
　　“能帮一个算一个吧，毕竟她自己有这手艺才是关键。这边听说可不止纺织二厂呢，那么多人下岗，国家都管不过来，咱们其实也帮不了谁。”
　　“其实也不是这样”，江妈说，“下岗的也有坏人，听说偷啊抢啊的也不是没有……但是这小姑娘，我知道她人品一定好。”
　　这么“武断”？江澈好了，问：“为什么？”
　　“她长这么好看……我活半辈子没见过她长得好的姑娘……那她要不是一个要强，爱惜自己的好姑娘，压根不用去捡菜叶，捡煤核，更不用站到咱家店门前来开这个口，愿意为她使钱的人，多了。”
　　江妈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别说，还真挺有道理的。
　　之后的日子，从开业初这一阵的最高峰下来，江爸江妈的服装店日纯利润大概维持在200到300左右。
　　要等到这个曲线再往，大概需要时间的积累，还有季节等因素的影响。
　　但是这个数字，对于92年初，原本合计月收入也3、400的夫妻俩来说，已经很难想象了。

　　现在差不多一天顶过去一个月了，他们既知足，又不满足，充满干劲和动力。
　　江澈并不经常去店里，偶然去的几次，有时会遇见唐玥，打个招呼问候一声，有时遇不到，也遇不到了，只可惜少了一眼风景。
　　更多的事情都是从江妈嘴里听说的，如唐玥的手艺真的很好，不论改换都仔细，替店里赚了不少声誉，如她又接了几家饭馆的衣服换洗，能稳定糊口度日了，是辛苦了些，偶尔几次看见，她两手泡水蜕皮，还有裂口。
　　另外服装店的活倒是暂时没有新的，因为那些老店，基本都早已经跟人有了协议。
　　唐玥和江妈的感情现在很好，不少时候来巧了碰江妈在忙，她会留下来帮着看一会儿店，从不说酬劳。
　　与此同时，街面也在变化。

　　出来找饭吃的人开始变得越来越多，小摊、推车、人力车、擦鞋的换鸡毛的，吹糖的艺人，甚至路边杂耍卖药……很多曾经几乎消失或隐匿在计划经济年代的营生，又都重新出现在了街面。
　　这个国家的人民，永远用最顽强的姿态，活着，只要给他们哪怕一丝机会。
　　叶琼蓁这个学期一早已经搬进了教工宿舍，若不然和室友相处会有时候为难，她为难，室友们也为难，毕竟她的身份，已经开始转换了。
　　苏楚她晚来几天，主动要求住进了同一间宿舍，这个宿舍她们俩。

　　临州师范学校给年轻教师安排的教工宿舍，跟学生宿舍对，其实只有位置和空间的区别，一个灰白色调的房间，墙体斑驳，左右对称放了两张下铺。
　　前一位住的老师大概带孩子，墙留下来有孩子用蜡笔画的花和太阳。
　　房间女生味不算很浓，这年头物质还不算丰富，想法更缺，能让女生闺房区别于男生的，差不多也干净整洁，外加几块花布料带来的装点……
　　对了，还有姑娘们发丝间，衣服和身体，皂角的清香。
　　叶琼蓁的床位在进门左手边，她把下铺拿来放箱子，人睡铺。
　　天花板的灯离得很近，小吊扇有灰尘和蛛丝，蚊帐暂时还有没挂起来，她拿着一份报纸靠坐在床头，看着，皱着眉头……偶尔叹一声气。
　　这份报纸的日期是1992年4月1号，这时间伴随着南方谈话影响力的逐渐扩散，媒体对于财富故事的报道不再遮遮掩掩，也不再那么多顾忌。
　　甚至从某种程度来说，媒体也在配合鼓动人们对财富的渴望。

　　叶琼蓁看到的故事是这样的：
　　【近期，盛海某工商银行门口，有一个小伙子连续几次跑来打闹，银行工作人员不得不报警将他带走拘留。后经记者多方采访，终于得知事情全貌，小伙子多次打闹的原因，是今年1月份，他的母亲曾经在计划去银行存款时误买了200张股票认购证，合计6000元，这些认购证隔天被退掉了（银行工作人员表示，当时是他本人带着刀来威胁退掉的），销售经理无奈同意，当场将认购证转卖给了一个年轻人，而现在，这个小伙子后悔了，不甘心，所以几次门打闹。】

　　【既然当时情况是这样的，也是说完全是这个小伙子自己主动要求，那为什么他现在的反应会这么大呢？】
　　记者在章最后做了一个自问自答。
　　【因为那两百张认购证，当时的六千元，现在价值超过二十万。这意味着一念之差，这个小伙子把到手的二十万又扔了出去，而此时此刻，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年轻人（银行工作人员目测不超过20岁），他，手握至少二十万巨款，而且有极大的可能，很快会不止20万。】
　　若不是1992年的国人还不过愚人节，而媒体也还没有失去自己的公信力，叶琼蓁会觉得，这是一个天方夜谭。
　　但是现在她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20万，二十个万元户，20万放一起是什么样子的啊？要是我，大概只要几万，可以申请自费出国了吧？！”
　　叶琼蓁现在还没有工资，学校每个月会在师范生固有补助之外，给她发额外的50元补贴，她咬牙拼命存着，存了快80了。
　　知道家里给不了太多支持，她只能每一步都自己仔细盘算，做好计划……然而越努力，她越发现，自己所渴望的，遥远而渺茫。
　　公派出国的机会对于一所专来说实在太难了，叶琼蓁不得不偶尔想一下自费出去，但也只是想一下，爸妈的工资加起来一个月也300多，她自己更别提了……所以每每想到最后，会变成想都不敢想。
　　“欸，小叶，我跟你说的你听见没啊？”
　　对面的下铺，苏楚躺在床，穿着印了一身草莓的白色睡衣，用双脚把一只迪士尼公仔托起来，顶在铺床板下……
　　宽松的裤管掉下来，露出两条雪白笔直的大长腿。

　　自从看见过苏楚的这两条腿，叶琼蓁平时很注意在宿舍的穿着了，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因为她的腿有两块疤，是五岁的时候，倒开水烫的。
　　“哎呀你倒是说句话呀，要不好闷。”
　　“放心吧，我今天不拉着你聊江澈。”
　　苏楚说着两腿一张，公仔落下来，落在她小肚子，她床有两三只这种叫做公仔的东西，据说是港城和外国带回来的，家里更多。
　　叶琼蓁对这些东西没兴趣。
　　“什么？”叶琼蓁回过神来问。
　　苏楚坐起来说：“我刚跟你说啊，像张保有这种人，你对他还是直接一点的好……直接告诉他，他没戏，哪凉快哪呆着去。”

　　叶琼蓁皱了一下眉头，没说话，张保有确实是一个烦恼，想到烦，却还不得不天天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