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有一件事，江澈好几天之后才知道——郑忻峰这家伙跟江澈打听了个店名，自己偷偷跑到江爸江妈店门口去表演霹雳舞，一跳是两天，从早到晚。
　　他的霹雳舞可是省里赛拿奖的水平。
　　年轻人群的目光很快被聚集了起来……
　　“你这同学我们之前也没见过，刚开始还以为是来捣乱的呢，绑个红色月子带，戴个怪的手套，在咱家店门口，怪怪的乱跳乱蹦。刚开始你爸不在，我又不敢去赶人，气得我呀……结果看见好多人围过来，围过来，他气喘吁吁的笑着，一个劲地往咱们店里招呼人……叫他歇他都不歇……”

　　江妈后来是这么跟江澈描述的，一家人一边笑，一边感动、感慨。
　　江澈说：“难怪他后来连续好几天连走路都困难。”
　　江爸说：“这种朋友难得，你要对得起这份情义。”
　　总之“花季雨季”的生意这么在一定程度火了起来。
　　第一个晚数完营业额，算出来纯利润，400多，江爸和江妈一夜没睡着。

　　后来的人常说，90年代傻子开个店都能赚钱，这话不完全对，但至少有一部分是对的，这个年代确实较容易做生意……
　　其竞争小、选择少，是最主要的原因。
　　这个时候的供求关系相八十年代虽然已经平衡了很多，但还没彻底逆转，同时没有络，实体店的日子还在盛世开端。
　　生意好起来的“后果”是江爸不得不频繁去补货、进货。

　　江妈一个人忙不过来，于是江澈课余时间或星期天去帮忙，基本不太会被赶出来了。
　　那天是一个傍晚，江澈和老妈在店里忙了一天，拖着一身疲惫坐在店门外吃饭，江爸进货回来，只吃了两口的一碗饭搁在了小折桌，人在店里陪一个客人挑衣服……
　　只要他在，老婆孩子永远是被照顾的对象，这个男人在努力适应生活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他作为一个农民的勤恳。
　　江澈扒了口饭，抬头。
　　正好一个身影从破落街道的另一边，夕阳的余晖里走过来。
　　时隔两个多月，江澈再一次见到了厂花姑娘，唐玥。
　　她还是穿着那身蓝色的纺织厂工作服，也可能换了一身，只是制服这东西，本来一模一样，蓝色工作服干净而整洁，也许洗磨久了，偶有几块泛白，有些旧，但是穿在她身，像是特意的装点，旧也旧得90年代。
　　她在店门外的梧桐树下站了下来。

　　这一刻。
　　你可以从她抿着的微微泛白的嘴唇，还有，藏着淡淡的艰难的目光里，几次张口欲言却又说不出口的艰涩，看见，纯真年代。
　　江澈不得不承认自己痴迷了一下，如同那天，两人隔着车窗对望了一眼，她慌乱偏过头去，一样的感觉……
　　毕竟作为一个“后来”的人，总是会怀念并渴望这样一个带着质朴气息，有着宁静面庞和清澈眼神的姑娘。
　　毕竟她漂亮。

　　而且看起来很好欺负——只要她不出“大招”。
　　这姑娘真是看一眼都舒心，所以……放那看看吧。
　　江澈好不容易才捡回来旧时光，十九岁，逆流搏浪。他还不打算像小说里那样，莫名深情地爱某个人，死去活来，非她不娶，然后早早过结婚生子的生活。
　　他两世为人的心态，也不至于这样……哪怕唐玥，唉，真他妈漂亮啊，尤其气质动人，要不动心太难了。
　　放过，这感觉像是要求看见了兔子的鹰撤爪子一样……
　　可是江澈还有大把的时光，有才有貌，而且几乎注定有财，所以，他有一路的风景要去观赏，有前世错过的七年，婆娑的人间，等着去品尝。
　　爱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需要太多碰撞和契合，而之后的相处，也许更难。

　　他和她不熟，不了解。
　　本来泡着试试倒也没什么，但是唐玥这种姑娘大概不会这么想，这个阶段是有一部分女孩慢慢变开放，但也还有一大批，你万一泡着了，反悔，不结婚，是真个的耍流氓。
　　江澈大概可以想象万一有那一天，唐玥会怎样，还有唐连招袖子里的刀，自己三刀六洞横尸街头的惨象，所以，这妞……放生了。
　　至少这一刻，他是这么想的。
　　而唐玥也并不清楚，这么十秒钟，自己已经被泡了一遍，又抛弃了一遍……
　　她现在为难着嘞，在家练了许多遍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江妈看了这些天的店，看人的眼光已经慢慢养成了一些，面前这姑娘一看不是来买衣服的，她放下碗筷，朴实的笑着说：“姑娘，啥事为难，你说。”
　　唐玥应了声“嗯”，灿烂而喜悦地笑了一下，点头。

　　“那个，我看见你家生意热闹，想问一下，客人万一要改个衣服大小什么的，或补个扣子拉链，会不会来不及？……我，我会。”
　　她侧身指了个方向，“我家有缝纫机，很近……在那片房子后面。”
　　依然动听的声音，但是带点怯，整段话说得有些艰难，窘迫，凌乱。
　　这其实不难理解——如果你知道，国企工人曾经是这个国家多么骄傲和自豪的一个群体，曾经过着多么体面的生活，抱着怎样崇高的观念。
　　曾经纺织二厂的女工们下班，都是挺胸抬头的，连片腿自行车的动作，都带着一股潇洒利落。
　　深蓝色的工作服是骄傲，甚至系在脖子的白汗巾，工厂发的雪白劳保手套，都是光鲜的，让人羡慕的。
　　一家几个孩子为了谁给老父亲顶岗打破头这种事，很常见。
　　谁家孩子考进国企，得摆宴席。
　　嫁给工人，那是曾经多少姑娘的梦想，甚至手里握着几个单身工人介绍相亲的媒婆，都跟县太爷似的风光无限。

　　转变突如其来，也许后来的有心理和舆论铺垫，还好一些，但是唐玥这些人，是第一批，你要她们乐呵呵放下旧观念，轻松放低心态，从容地低下头去适应……并不现实。
　　想想，时间其实也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大概这段时间既是一个心理缓冲期，也终于，把她们逼到了再不做点事活不下去的地步。
　　“缝补我也可以。”江妈还没说话，唐玥又加了一句，犹豫一下接着道：“店里多收，我赚一点好。”
　　她说着把一块缝补破洞，扣子，拉链的布打开，当成样品放在凳子，说：“阿姨你看看。”
　　江澈看了一眼，真是好精致的手艺。
　　到这，唐姑娘的想法其实已经很明确了，用现在的话说，是外包一些店里散碎的活，店里拿大头，她赚点手艺钱糊口。
　　她能主动迈出这一步，不容易，店里其实也需要人做这些活。
　　但是，江澈仍然认为，唐姑娘今天要失望了。
　　因为老妈自己的手艺也不差，而且……她是个死抠的！哪怕自己天天忙到半夜，也不可能舍得把自己能赚的钱让给别人赚……
　　这事，之前并不是没人来打听过。
　　“行。”江妈说，“姑娘你这手艺真好，我都好。正好我这今天有好几件呢，我给你拿去……对了，钱怎么算？”
　　“谢谢。”谢谢两个字说得有点缓慢，想来唐玥没料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心头的忐忑稍安，艰难的大石落下，她眸水光闪动一下，忍住了，绽开笑容说：“阿姨每件看着给我一毛，一毛五，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