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8-08-02 17:11:58
　　魏栖雁（28）
　　/2016年4月2日　晚上
　　几天下来，我感觉我跟他已经很熟了。我们天天晚上见面，天天晚上在一起。不是我去他那边，就是他来我这边。我们交谈甚欢，甚至有点相识恨晚的感觉。交谈的话题也非常广， 天南地北，天上地下，没有局限，什么都有。当然，这其中得益于他对话题的掌控技巧，总是他在引导着我，而他好像很熟络什么是我所知的，我感兴趣的，然后他就把话题往什么地方带。
　　有时候我也对自己感到十分的惊讶，我惊讶自己现在为什么这么健谈。以前我不是这样的，我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我是一个倾听者。我很少像现在这样，滔滔不绝，侃侃而谈， 一点也不担心人家会嘲笑我，嫌弃我，我现在根本找不到这种感觉。
　　有时候时间已经很晚了，该各自回房休息了，但就是不想就此打住。明明知道明天他还要上班，我还要上课，但是他和我都不想住口。不，不对，确切地说，应该是都不想在自己的这一方住口。担心对方仍然意犹为尽，仓促结束有失礼貌；也担心今天晚上就这么稀里糊涂结束了，明天晚上不知道从何开始。

　　现在的我，对他已经摸查得很清楚了。首先，他是湖南人，湖南省耒阳市人。家住农村， 今年42岁（当然他没有这么直接说，是我自己偷偷算出来的，我问他属什么的，然后他那么一说，我就算出来了，绝对正确。），结过婚，但是像我一样，半路断了。具体原因我没盘问得那么仔细，对我来说，知道了最后结果就已足够，我不是那种很贪心的人，也没有那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秉性。
　　他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目前都跟母亲一方生活在一起，在老家县城居住，县城的房子也划给了女方。他说农村老家还有一套旧房子， 是他父亲手上的，上世纪80年代初建的。 我问他是否还可以居住？他说有点难度，目前完全处于废弃状态，需要整饬，需要加固和添置许多东西。但是旁边有一个菜园倒是不错，我稍微幻想了一下春种秋收、夏花冬月的场景， 感觉到不少的动心。
　　我问过他对现在的这种生活状态是否满意？他摇摇头，颇显苦涩地说， 早已厌倦了。 当初跑到这边来时，那份年少轻狂、热血豪情已经被时光消磨殆尽；生活似乎一直在和自己开着玩笑，自己总是以一个失败者频繁出现—不仅人生失败，而且婚姻失败，令自己有时候只能是哭笑不得。但又能怎么样呢？他双手在我面前一摊， 除了面对现实，你还能怎么样？
　　这一点又和我相像。他的对生活的无奈和力不从心，我也一样感同身受；在现实面前我
　　总是觉得自己是那么渺小，总是充满了无力感，我觉得我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我觉得我现在好多了，我阳光了不少，开朗了不少。这种感觉是从最近开始的， 新鲜感触手可及， 确切地说，是从开始了解他、认知他开始的。是他给我带来这种改变，他可能不觉得，但对我来说，是再明显不过的改变。我希望我也能给他带去一些改变，对生活的一些改变。我知道这不容易，但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一定会有改变的，就好像他改变我自己。

　　当然，他也问了我、关于我的不少问题。我都尽量如实而说，在他面前，我觉得再没必要有什么隐瞒。我现在是那么信任他，一点也不怀疑他。我宁愿自己在他面前就是一个玻璃人，越透明越好，越简单越好。我以前处处把自己包裹得紧紧的，死死的，到头来，又有什么好处呢？不是越过越封闭，越过越觉得令人窒息、喘不过气来吗？
　　特别是，我对他坦白了那次我对他撒的那个谎，他听了以后，哈哈大笑。我就问他，为什么哈哈大笑？他说他觉得我这样的行动太过勇敢了，值得褒奖。我又问他为什么值得褒奖？
　　他说，单凭这一点，他就从我身上看到了他那个小学老师的影子。然后他进一步解释，他的那个小学老师，是那么地关爱自己的学生；而我呢，我这样的行动，也一样地体现我对学生的关爱，这是很了不起的，应该而且必须值得褒奖。
　　我反驳他说，但是我这样的行动，一点意义都没有，效果几乎为零，如果说出去，只能落个天大的笑话而已，怎么受得了大庭广众之下的褒奖？这一次他不笑了， 他伸出手来， 把我的一双手握进他的双手里面。我发觉我没有拒绝，而是顺其自然，我只是感到自己的小心脏在非常有力地，而且非常有节奏地狂跳。

　　“不管结果怎么样，在我看来，都是对的，都是非常勇敢的，都是一个好老师应该而且值得做的。人生不容易，但也不能太平凡，能够做一件或者几件有意义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他的手心温暖，语言也很温暖，注视我的眼神我更觉得温暖。由此我坚信，这是我一生当中见到过的最令我感到温暖的男人。
　　手机响起，我问是不是有人找他？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打过来？他说，不对，这声音不是我手机声音，会不会是你的手机在响？我四处翻找我的手机，最后在枕头底下找到，我划开一看，是校长打过来的。
　　“你好，魏老师，我这里有点紧急的事，要跟你谈谈，你能不能到我办公室来？”
　　“现在？”我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9点06分。
　　“对！现在！情况比较特殊，你最好现在过来一下。”
　　我跟他说，我现在要去一下学校， 校长叫过去，然后看着他，用目光征询他的意见？
　　他当即起来，说，走吧，我陪你一起去，等谈完事情，我再陪你一起回来。
　　我本来想问他，你不嫌麻烦？不觉得累吗？但转眼一想， 身边有一个男人陪着来去， 省了好多担心和害怕，而他主动提出陪伴，不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吗？
　　到了学校门口，他说，我就不进去了，就在门口等你；你出来之后，给我发微信，或者打个电话，我就过来接你。我同意了，朝他莞尔一笑，便进去上了二楼，来到校长的独立办公室。
　　校长的脸色沉重地令我不敢注视太久，一种极强的不祥预兆袭上心头。
　　“很抱歉，这个时候还通知你过来，”校长这么开头，使得我更加紧张起来。“但这件事确实来得太突然，太沉重。我仔细想了想，因为的确与你有关，所以觉得，还是让你知道得越早越好。”
　　我觉得房间里的空气停止了流动，呼吸也变得不畅起来，我感觉到了接下来他要讲的事情必定非同小可，我担心自己能不能承受。
　　“警方那边传来消息，冯蔚琪同学已经遇害，尸体在一口鱼塘里找到…”
　　“一口鱼塘里？”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难以置信。
　　“是的，就是现在你租住的那栋楼房不远的一口鱼塘。”

　　“怎么会在那里？”
　　我头脑里迅速闪过那边一片鱼塘在我脑海中的印象， 白天亮晃晃， 晚上黑黢黢，但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它想像成一个可以置人于死地的凶恶之地。
　　“事实就是这样，千真万确！不过，现在还不能确定是自行溺死的，还是遇害后抛尸到鱼塘里以求毁掉所有证据。”
　　“她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从G镇跑到这边的鱼塘去？
　　走路都要一个多小时，她从没去过，怎么可能跑到那里去?”
　　“警方正在全力侦查各种线索。尸体傍晚6点多一点被发现，警方已经通知家属去认领。 但是目前警方封锁了消息，除了直接亲属和我们学校极少数人，都不让泄漏出去。但是我想， 警方会很快给出一个公开的说法，目前只是权宜之策。”

　　我是再也听不下去了，我双手捂住自己，“呜呜”地哭出声来。
　　校长慢慢走过来，递给我一张面巾纸，再拍拍我的一只肩膀，说了一句：“你要多保重！这种事，谁也预料不到！就请节哀顺变吧！”
　　我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校长把我送到门口，颇显关切地问我：“有点晚了，你又现在这个状况，要不要派人送你回去？”
　　我摇摇头，但是校长仍旧不放心，紧接着还问我一句：“你要是需要人护送的话，我马上安排其他老师过来？”
　　我坚决地说“不用”，欧阳进在校门外等我，我有他就足够了。
　　我走出校门，欧阳进迎上来，他好像没有离开过，好像一直在校门口守候。
　　我状态不好，他一眼就看出来了，问我：“怎么了？

　　出了不好的事情？”
　　“她已经走了—”我用手捂住口，我实在说不出口。
　　“她是谁？你说谁走了？”他当然听不出来，他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冯蔚琪，她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我再也说不出来了，头发晕，腿脚发软，身体摇摇晃晃，欧阳进跟近一步，搀住了我， 我任他扶着我的一只手臂，回宿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