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子》
第18节

作者: 灵石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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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车呼啸而来,停住,只一小会儿,便随着一声轰鸣缓缓启动,我们没看清楚父亲和祖母到底坐在哪里,也许还在忙着找座位,一列一列的车厢早把我们的视线抛在后面,尾车后面一个摇着小旗的铁路工人,收起小旗,返回车厢,与整个列车一起消失在远方。火车,那是我小时候既熟悉又陌生的神奇之物,无论上学、玩耍、吃饭、睡觉,它昂首巍峨的身影和刺破青天的鸣响与我们每天的生活朝夕相伴。每天都踏着铁道上学,每天都从一座百十米长铁路桥经过,我们无数次地数过南来北往的货车、客车有多少节车厢,无数次地驻足仰望列车上坐的都是些什么人,我们不知道火车会跑多远,不知道它们的目的地,不知道它们经过的地方和要去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但我们知道,在这个我们不知道有多大的世界,凡是我们听说过但从未亲眼见识过的美好去处,唯有火车才能带着我们去见到,坐在火车上的人是多么幸福啊,在一路风光中朝一个崭新的世界奔去!火车,它就是这样一个承载我们模糊不清的孩提憧憬,让我们生出一掠而过的快感的美妙之物。那时候,有多少孩子梦想着长大以后当火车司机啊!但跟着一家人送父亲和祖母上火车这一天,我头一次对火车生出了说不出的不好的感觉。在没有祖母的那些漫长时日,每当看见火车,它的样子让我感觉恐怖,它的声音让我感觉刺耳,它是个令人生厌的东西了。

  日期:2017-05-27 09:30:25
  我让阿文去问问他母亲覃大夫祖母到底得了什么病,拉肚子果真就那么严重?阿文回家问了,下午上学见到我时说他什么都没问到,她妈妈不让小孩子管大人的事情,但他却偷听到了她妈妈说给他爸爸听的话,说铁路上的关家老太太很可能肠子里长了瘤子,弄不好是癌症。那时候我根本没听人说过癌症是什么病,连癌字都不认识,阿文同样也不懂。我和阿文立刻找来字典,根据字的发音查到了这个字,但是仍然不大清楚它的意思,阿文建议去问班主任夏老师。夏老师眉一皱,问我们为什么想知道这个,阿文立刻想说,我紧拉了下他的手,不让他说。夏老师不打算给我们解释,但刚要走,又转身回来,说他也不能解释得很清楚,不过他办公室倒是有一本医学书,可以借我们看看,就是不知道我们能否看得懂。那本书我和阿文研究了好一阵子,还书给夏老师时,我心里充满了恐惧和悲凉。

  放学了,我和阿文坐在学校篮球场的球架边。阿文说他从来没见过他的祖母,她在他出生前就死了,好像是因为得了什么可怕的传染病。他问,“关小虎,你觉得你奶奶会死吗?你怕她死吗?”然后他又说他最害怕看见棺材了,一大堆穿白衣服的人跪在棺材前大哭真是能把人吓死。我讨厌阿文说这种话,不理他。但我知道我跟阿文对死人的事有着同样的恐惧感受。哪家要是死了人,家门口就会搭起个帆布大棚,一口黑色棺材正中架在两条长凳上,香烟弥漫,哀恸震天,引来一群一群的人来围观。上些岁数的妇女最爱探头细察,然后凑在一起评头论足,说谁谁哭得死去活来,好让人可怜,那是因为什么什么,谁谁才是心里最难受的,这可谁都看得出来,因为什么什么;谁谁是真哭,谁谁是假哭。大家议论上一阵,带着种满足在声声叹息中散去。而于我却是,好奇目睹过一次后,就永远不想再接近那个令我胆战心惊的场面了。

  我努力拒绝去想阿文说过的话,但感觉自己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在更深的恐惧中挣扎,好像看见祖母死去的样子,看见一大群人在我的家门口围观,看见自己被母亲牵着战战兢兢地去看祖母最后一眼。回家路过水泥厂的文化宫广场,看见那个弄爆米花的黑汉子又坐那里了,一手转圈摇着架在小火炉上的封口黑锅,一手拉着风箱,一条长长的黑皮破口袋扔在一边。七八个小孩围着观看,郭妹和王丹妮、刘彩萍三个女生远一点站着,指指点点。就要爆了,黑汉将黑锅伸进破皮口袋,单脚踩在上面,双手控制机关,一时吓得郭妹几个捂着耳朵惊跑,立刻,一声炮声般巨响发出。郭妹刚想返回去看看爆出了什么样的米花,看见了我,就跑过来问我想不想加入她们的课后学习小组,说她们想让夏老师把龙子调换到别的组去,他太坏了,总欺负女生,根本不想着学习。还说她们几个凑钱买了两本好看的书,要是在一个小组,大家就能一起读了,这可是夏老师最鼓励大家做的。我立刻答应了她,但提出要阿文也一同加入。

  “绝不!”阿文大声说,扭头就走。阿文的母亲覃大夫与郭妹的父亲郭厂长两人不知真假的丑闻是大人们议论的事,并未传到我们小孩耳朵里,但阿文却很早就知道,他母亲和他父亲在家里的两次激烈争吵,他和他的姐姐阿乔隔墙听到了大半。阿文恨郭厂长。
  阿文走了,郭妹怯生生地问我,“那你,还加入吗?”我望了望阿文愤愤离去的背影,不解他为什么会不想加入,犹豫地对郭妹说,“那我也不加入了”。我看见郭妹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好看的大眼睛呆了一下,扭身朝她的伙伴那里走去,走近,低着头跟王丹妮和刘彩萍说了几句什么,三个人手拉手回家去了。
  日期:2017-05-27 09:47:55
  十六
  父亲带祖母去省城开化看病,带走了家里多半的现金,还跟左右邻居借了钱,关家不得不开始过更艰苦的日子。母亲代父亲向车站提出救济申请,站长答应救济二十元,很感兴趣地问母亲谁代笔写了这份救济申请,写得可真是太好了,本来是想给十五元的,就因为申请写得诚恳而又得体,字又是十分的漂亮,最后决定多加五元。梁站长说,他可是见多了哭穷的主,穷又怎样?人虽然穷,志不能短,志一短,就不仅不让人同情而让人觉得讨厌了,可关家这份救济申请,看完以后,想少给都不忍心,实在写得太好了!梁站长看上了替母亲写救济申请的林老师,献厚礼许重诺取悦诱惑林老师的父母,终于让这个清纯善良的美丽女子嫁给了他那腿有残疾的儿子,这是后话。

  得了救济,也只是杯水车薪。尽管平时关家早已是节衣缩食惯了的,而这回,兄弟们却是常常要忍饥挨饿了。冬春季节,菜蔬匮乏。早上带几片烤干的玉米窝头片去上学,中午是高粱面或玉米面饭,就着虽然在锅里用油炒过,却难看见几丝油星简直就是水煮了的干萝卜丝,不管能否吃饱,每人只是一碗。下午照旧是那样一碗粗糙的高粱面或玉米面饭,却是与腌制过的酸芥菜拌在一起下肚,连在厨房闻闻那油炒葱花的一瞬间的享受都没了。我最是记得小时候看母亲做菜,放一点点菜籽油进锅,待油滚烫,丢入葱花,然后是一勺黑酱,几许花椒,急急翻炒,便立刻油烟弥漫,香气喷发,直惹的口水猛流,心花怒放,但当满满的一盆热水泡好的干萝卜丝下锅,香味须臾不再,吃的时候,更全然是苦涩的味道。我问母亲,炒菜时明明闻到很香的味道,后来跑哪去了呢?母亲冷冷盯我一眼,骂我一声傻瓜,愤愤说道,要是香味还在,家里还不几天就让你们几只老虎吃得揭不开锅!过生日曾是每个人盼望的日子,只有那个过生日的人可以独享一碗香喷喷的葱油细汤面,里面还放着一个白胖滑嫩的荷包蛋。但这点享受也很快断绝了。记得在那个贫穷的年月,凡好吃的东西,样样都稀罕无比,只有一样却总是有的,那就是辣椒。我和我的兄弟们个个都爱吃辣椒,将碾成粉状的干辣椒面拌在饭里,再难下咽的饭也能吃出好味道,一碗饭三挑两送,很快就进到肚里,再舀碗面汤喝下,这便干净利索完成了维持生命的最要紧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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