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会说我读书浪费钱，但她并没有动手打过我。她跟着父亲早出晚归，东奔西走。父亲那么老实，只会一把死力气。爸爸说话又那么憨厚耿直，得罪了不少人。这些年，这个家都全靠继母在精打细算的维持着。

　　我记得有一次我回家，那是秋天。我看到爸爸用力的推着一车谷子，当时正是上坡路。爸爸在前面卯足了劲的往前冲，他肩膀那根麻绳深深的勒紧肉里。继母在后面鼓足劲的推着，她穿一件我穿小的校服裤子，头上全是灰尘和稻穗。她打着赤脚，脚上流着血。她被钉子割破了脚后跟，我关切的叫她去医院。
　　但是继母却无所谓的摇头，然后她白了我一眼“我去医院，你读书的钱怎么省出来？为了你读书，你父亲连烟都戒了。他可是吸了几十年烟的，烟瘾很重的。但为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他却省吃俭用。”继母总是这样，我刚对她有些好感，她又开始挖苦我。
　　继母确实是个勤俭持家的人，她嫁过来后，家里真的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我家盖起了两层红砖房，还翻盖了厨房卫生间。虽然没有装修，但是比以前那破房子好多了。
　　我来到医院，父亲正站在抢救室外。一边急的团团转的，还有继母的两个姐姐。一个，满脸黝黑，另一个，却是穿着得体，打扮得也还行。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不在乎三椒的死活。她为你生儿育女，她在家痛了一个多礼拜。你为什么不晓得叫面包车送过来县城医院，钱都给你那前妻的女儿读书去了吗？读的什么狗、屁学校”皮肤黑的那个一连串的发问。

　　“别吵了，现在都要安静。我在外面当保姆的时候，比这个危急的，我见多了”白皮肤的那个倒是很会说话。
　　“爸爸”我小声的叫了句。
　　“憨子，憨子”父亲抓住我的手“憨子”，他的手上全是老茧，摸着很刺人。
　　“爸爸，你不要怕”爸爸现在真的老了，以前他是那么的伟大，那么的帅气。现在，他头发白了，背像张弓一样的驮着。
　　“为什么现在才送过来，为什么？”我责备他。
　　“三椒说刚撒了种子，她说最近一直下雨，先把农活忙完了再说”爸爸语无伦次。
　　父亲总是这样，我记得母亲再世时，他对妈妈也是不大关心的。听说我出生的时候，爸爸看到是个女儿，虽然没说什么。但第二天就直接跑去后山的烧窑场，很多天都不露脸。
　　妹妹是冬天生的，当时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雪。天气很冷很冷，妈妈生完妹妹便绝望的哭。当时家里一点吃的都没有，母亲刚生完孩子，肚子空出很大一块。
　　父亲自己跑去找奶奶，他在爷爷奶奶那里吃了一碗面，然后直接就去山上砍柴了。妈妈抱着刚出生的妹妹，又摸着饿的嚎啕大哭的我。她当时心里，肯定全都是绝望。
　　“生了，终于生了。”里面的医生抱出来一个孩子，“谁是家长？”

　　白皮肤的女人迎上去“给我，我去给孩子洗澡。”
　　“真的不容易啊，一个八斤八两的小胖妞”医生说“不容易啊，病人现在很虚弱。还在里面休息，丈夫进去抱出来吧。”
　　“男孩女孩？”爸爸紧张的问
　　“你是孩子的爷爷吧，恭喜恭喜，一个小千金。”医生笑着说“真的好大呢，生下来就挥舞着小胖手，声音也很大。”。
　　日期：2017-06-11 10:14:37
　　没人注意到，爸爸的脸色瞬间苍白。他瘫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我用力去搀扶他，但我个子太单薄，力气也小。我这样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年轻的医生过来帮忙，我们两个一起把爸爸扶起来。
　　“这个爷爷真的太好了，听到宝宝出来了，竟然激动的站不稳了”善良的她又补充一句“不过还是该叫你儿子过来的，女人毕竟力气太小。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将来有一天你老了不舒服了，还是要靠你儿子把你搬来抱去的呢。”
　　父亲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垂着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日期：2017-06-11 10:20:31
　　我买了一些尿不湿，还要了一罐奶粉。两个大人都太粗心了，这么久，竟然没给妹妹准备任何。宝宝穿的衣服都是别人给的，继母一件衣服都不舍得买。
　　母亲双目无神的躺在病床上，她就那么呆呆的看着天花板。爸爸蜷缩在一边，就蹲在那里，不停的吸烟。
　　“吸烟对婴儿不好”我不满的说，当年母亲生我们时，父亲肯定也是这么失望的吧。但父亲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他更憔悴了，瘦的皮包骨头。他低着头，眼睛里竟然有泪水。

　　小小的孩子哭了起来，哭声很大。但继母和父亲都没有任何反应，还是继母的白净姐姐起来了。她手脚麻利的给孩子换了尿片，然后给孩子喂水喝。
　　“多可爱，你看，真像她的姐姐们。”白皮肤女人说。
　　“不可能，我和我妹妹像我亲妈！你说这小孩像我，那只能说明，这……”我本来想讽刺一句，说继母给我爸戴了绿帽子的。可当我真的靠近一看时，天呐，小家伙太可爱了！
　　她粉嫩嫩的，此刻竟然睁开了眼睛。两只小眼睛像黑葡萄，此刻正滴溜溜的转悠着。她的鼻子小小的，好像一个小于号那样的符号，或者说一个直立行走的字母V。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上面还湿漉漉的……这个孩子，长得还真的像我的父亲。她睁大眼睛，认真的看我！
　　我内心最柔软的一根弦被拨动了，孩子实在太可爱了。所以我不由得伸出手去，把她抱到我怀里。
　　半夜，我来到走廊。风很大，一直呼呼刮着。父亲倚着栏杆，大口吞吐着烟雾。他的背都有些驼了，记忆里，他的背影是那么伟岸。但现在，已经慢慢的弯下去了。幸亏他没生儿子，他都这么老了。到时，儿子20多岁，他快七十岁。如何赚钱给儿子娶媳妇，买房车，带孩子呢。所以，我刚想说一句他命真好的时候，他却自己开口了。
　　“雨真的下的好大好大呀，天也好冷，真的好冷。”他吐了一口烟说“我记得那年下雪，家里穷的揭不开锅。那时你妈刚生下你妹妹没多久，她吃不饱饭，所以下不来奶水。果果饿的哇哇大哭，你妈急得手足无措”他陷入长久的回忆。
　　“快过年了，家里却连一块肉都买不起。所以，我决定冒险一回，我去深山里偷砍一些长得很粗重的树。那时正是国家提出封山育林的严打时刻，政府为了防止大家偷偷伐木，所以竟在山上埋了地雷。平时有专人看守，守林人手上可是有家伙什的。我看雪下的那么大，又快过年了。心想要趁着这个时候去砍树，是不会被发现的。”爸爸长叹了口气。
　　“你妈坚持要陪我去，我本来不肯的。你们那么小。雪那么大，天气不好。可是你妈妈的性格很倔的，她认准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我们推着板车走了很久的山路，我们爬了很久，终于到了大山的最深处。那里有很多年代久远的杉树和松树之类的。因为年岁久，所以长得特别粗壮，可以卖很好的价钱。我趁着茫茫大雪的掩护，知道不会有人发现我，所以我就用锯子不停的锯。你妈妈也拿刀，砍掉那些树枝。我们在里面待了很久很久，终于弄好了一板车满满的木料。”

　　“可是雪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山路本来就难走，这样的时候，一脚踩进去，想拔、出来就特别难。更何况你要扛着几百斤的木料，从深山搬出来。可是你的妈妈咬紧牙关，硬是跟我一起把那些木料搬出来了！不知何时，她的那双泡沫底布鞋断了，她光着脚，全身湿透了。她本来就没什么衣服，就穿一件薄薄的单衣，外面罩件跟我订婚那时买的红西装外套。她帮我运木头时，汗水已经从头到尾跟水洗过一样的。现在不干活了，她冷的瑟瑟发抖。我们在那阴森森的山里走了很久，不时有野猪嚎叫，还有黄鼠狼，一种能发出跟人一样叫声的鸟跟着我们后面飞。风把树刮得东倒西歪，那些古坟还挡在我们面前。你妈就是这样胆战心惊的跟我在雪地里又走了很久的路才回家。我们回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爸爸沉重的叹了口气。

　　“那又如何，人都不在了，说不定早已经投胎转世了吧”我自己也很难过，止不住流泪。
　　“憨子，你妈妈好爱你。从小你就体弱多病，三天一大病，两天一小病。你生下来时，你的胎衣都是绿色的。而且那时，你妈生你生了很久，那时她都已经虚脱了。医生说她难产，随时会失去性命。”爸爸很沉重的样子
　　“你知道你耗费了你阿妈多少心血吗？你是她的眼泪把你哭大的，她每天都要哭。那次你得了水痘，家里又穷，没钱给你看病。你发着高烧，你全身上下密密麻麻的长着晶莹的疱疹。你昏睡了很久，你躺在床上，但是你皮肤一碰到床单就出血，你碰任何东西都会烂皮肤。你妈干脆把自己扒光了，让你躺她肚子上。那时还是过年，我从山上烧窑回来。我揭开被子看你一眼，我就吓坏了。你的手腕，都没有小拇指粗，你身上只有皮，连你的骨头，都看得很清楚。你奄奄一息的样子，像一只饿了许久的病猫。我真的被你吓哭了，我不敢相信你还是个人。当时，我们家还欠人家好多债，很多人追上来要钱，你母亲就一直流着泪。”爸爸哽咽了，他实在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