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钟无声

作者: 梅国云


日期:2007-9-19 11:19:00

  大钟无声
  梅国云 杨文森著
  (1)
  村长的那辆破自行车有些夸张地叫着来到郝建家的身边的时候,他正坐在自家大门口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下,望着沟对岸的村落痴愣愣地出神。
  对岸的那个村落里以前是住过白妍妍的,如今自己马上就要当兵走了,不知道以后还能见到她嘛,郝建家有些心酸地想着。

  那村子里有炊烟袅袅地升起,冬天的村子不绿,只有一簇簇的瓦房畏畏缩缩地没有生气,似乎有几只狗在焦躁地叫着,天空也没有精神答理这些狗的取闹,阴沉着脸没有一点反应,空气冷飕飕的,郝建家竭力想找一些白妍妍的影子,却再没有了其他能让他想起这个漂亮姑娘的东西。
  自从白妍妍全家搬到镇上去之后,郝建家就很少在这个老槐树下张望这个村子了。
  “这次我要走了,白妍妍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她一定不会想到我去当兵的,也许会想到我是在街道上摆一个地摊,也许会想我一定是跟其他人去她上大学的城市里打工,给人家盖楼房,也许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呢……”
  郝建家想得出神,就连村长的自行车在自己身边停下来的时候都没有发觉,直到村长把鲜红的入伍通知书在他的面前晃动了两下之后才醒过神来。看村长的表情有些怪怪的,他就不好意思起来,生怕村长看穿自己的心思。今年能当上兵家里是费了气力的,这个情况人家村长是知道的。
  看到郝建家专注的表情,村长就笑了一下说道:“建家,你是想咋样才能当军官吧!看把你想得美的,我来了你都不知道!娃,我给你说句实在的话,军官不是那么好当的,光靠想是想不出来的。看你军装都没有穿上,就坐在这里寡妇梦球了。我看你就是去部队混上三年好吃喝回来算球了。叫你妈好好地把她那老腰子使劲弓起来在地里多刨上几年给你攒个媳妇钱。”村长把入伍通知书递给郝建家之后就斜依在自行车上点了劣质的烟卷,脸上的表情很是不自然。

  郝建家知道自己村子就一个当兵的指标,村长的儿子本来是要去的,结果自己去了,原因除了村长的儿子是个出了名的混混之外,另外就是自己是村子里应征的唯一的高中生,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大姐夫好歹是个在县城里上班的干部,县城的干部和村官在关键的时候还是有区别的,这些郝建家都知道。所以郝建家在心里有些觉得对不起人家村长,也就对村长的那些难听的话没有理会。

  可是那村长却不饶人,吐了一口发白的烟雾之后就挖着鼻屎继续说道:“你娃不要觉得我说话难听,现在你当上兵了,我家的永红好像是不如你了,等你混球上三年背上铺盖卷卷回来的时候你就知道了,狗走千里还是吃屎,你郝家人老几辈了什么时候出世过一只咬狼的狗了?”
  “你都是父母官哩,咋说话这么难听?我知道村长家里的都是好狗,你家永红也是好狗,能咬狼!我家不出世狗,就出世人!”郝建家还是忍耐不住了,就拿了才接到手里的入伍通知书摇晃着回敬了村长。看那村长脸色有些难堪,他就心里得意起来。村长本来是要在郝建家身上找回一些儿子不能入伍的平衡的,却不想被这个娃娃给羞辱了一顿,于是就看了看郝建家骂道:“你不要以为你当上兵了就牛球得很,狗日的你要是不当兵敢这么和我说话的话,我不抖落了你满嘴的狗牙才怪咧!今儿我不和你娃娃一般见识,回去叫你妈快些割上一斤猪肉,村长晚上要来吃饭!当兵,当兵,我不给你盖那萝卜头你当锤子兵哩!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寡妇梦球了,军官不是想出来的,是你先人的坟里要有那脉气!”说了话就一偏身上了已经脱落了油漆的自行车,一猫腰子使劲一蹬走了。郝建家就在后边骂了一句道:“我梦你妈哩,你个哈驴,我还梦军官呢,你爷我是想白妍妍哩!”

  “要是我第一次高考不出现意外,呸!老子现在也是军官了,看你狗日的脸色干什么?还能让你夹枪带棒地作践吗?你不就是一个看人家媳妇肚子大了跑着罚款的料嘛?真以为你还是一个官了,想吃我家的肉,等着去,我都没有肉吃呢!”郝建家冲着村长的背影骂了几句,就拿了入伍通知书回到了家里。母亲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陪伴她的是一只打盹的老母鸡,看到郝建家拿了通知书,就站起来出了屋子,边走边说道:“建家,你去给你爸烧点儿纸,我都给你买好了。”郝建家看到桌子上果然有些烧纸,还有香烛,就心情黯然了,拿了那些东西出了门,心里恨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争气,考大学总是落榜。

  今年自己是第二次参加高考,结果还是差了9分没有被录取。当初填报志愿的时候,郝建家为了保险,报考的是录取分最低的凤城师范,可到最后,这个在班里就是学习成绩很一般的学生都瞧不上的师范还是没有录取他。
  学校发榜的那天早晨,一起床郝建家就告诉母亲:“妈,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爬一座两层的小楼,结果好不容易爬到了二层的门口,却发现里边早就挤满了人,我怎么挤也挤不进去,就这样挤着的时候梦就醒了。”母亲听了儿子说的话之后便停了手中的活,脸色微微地变了一下,随即就又说道:“没事,到底挤没挤进去还不一定呢,去学校看看就知道了。”

  郝建家看到母亲捡豆子的手有些发抖,于心不忍,很是内疚,恨自己去年高考考化学的时候怎么就睡觉了。
  去年考化学的那天,他坐在一中的那座坐落在县城里一个高高的土台子上的破旧的青砖教室那靠近窗户的地方。前一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雨,那天太阳鲜艳得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空气里是麦秸发霉的那种腥甜气味,湿漉漉地往人的鼻子里边钻。家里的麦子已经全部打碾好装进了麻袋,不用担心没有来得及收割的麦子发芽。这场雨能让已经长了一米左右的玉米美美地滋润一场了,郝建家心里就像刚刚喝足了雨水的玉米一样滋润。今年考上大学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上午化学考完了今年的高考就结束了。化学题在他看来没有什么难的。郝建家高兴得想笑,看着那张试卷,感觉自己就像走进了一所开满鲜花的园子。园子里的花很多,朵朵开得醉人,却没有一株他能叫得上名字的。郝建家感觉自己的心情有从未有过的惬意。他脚步轻盈地在园子里散步,满怀喜悦地欣赏着满园花朵,像是一个皇帝在审视三宫六院的妃子,也像是个大将军在检阅自己的士卒。就在他满怀得意的时候,忽然就听到了一阵刺耳的铃声。从开满鲜花的园子回到教室的郝建家看到考生们都在交试卷,有他认识的同校的,也有他不认识的其他学校的,于是郝建家就有了一股想尿裤子的感觉。他几近绝望地冲着大声呵斥考生的监考老师喊道:“我睡着了,你们怎么不叫醒我?”吃惊的考生们听明白了之后就轰然大笑了。其实郝建家已经没有了被嘲笑的耻辱感,他满脑子一片空白,试卷上只有几道填空题他做了,其余等他填写答案的括弧就像开裂的大嘴一样在嘲笑他这个在高考考场上睡觉的傻帽儿。

  多年后郝建家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自己怎么会在考场上睡觉,而且化学是他的强项。起先他把这个归结为命,到后来他再想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得到了一个可以基本上说服自己的理由,那就是因为穷。因为太穷,对于贫穷的极度恐惧,使郝建家在潜意识里也好,明明白白的想法里也好,把考上大学,脱离农村作为他最高的追求,所以在考化学的时候,看到这剩下的最后一门课的考题比较简单,以前绷得紧紧的神经得到了放松,在忽然地放松之后感觉到疲倦就是必然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如果他的营养是能够跟得上,那也不至于如此疲倦。郝建家在高中住校的日子里,整整三年吃的是开水里边加上一点点盐巴、然后再往里边泡上从家里带来的黑面饼子,那真的是一点点油水都没有的伙食,所以看起来并不瘦弱的郝建家其实身体是比较虚的,虽然他坚持每天打拳锻炼。当然,让他睡觉的还有一个帮凶就是前一天的那场雨水和当天的太阳。作为一个庄稼汉的儿子,虽然身在考场,但是还是担心自己家里那几亩麦子和那几亩玉米。麦子装进了麻袋,玉米得到了雨水的滋养,农民是高兴的,郝建家自然也高兴,加上太阳在那个早晨湿漉漉地望着万物和郝建家暧昧地笑,他就在这样一个农民式的温情里满足了一下,于是他睡了,而且还梦见了鲜花。所以说无论是由于紧绷的神经放松也好,营养不良也好,还是由于那场大雨和阳光营造的那场农民式的温情也好,致使郝建家在考场上睡觉的原因最终都可以归结为一个“穷”字。

  第一次高考结束后,郝建家是在全家人充满企望、喜悦与赞赏的目光里度过的。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只有九岁,家里除了母亲之外就是两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因为贫穷,郝建家姐弟四人就只有郝建家一个上了高中。按照母亲的说法,水要浇在庄稼地里,荒地里就算了。郝建家在家里算是一片“庄稼地”,他自上学以来成绩很好,人聪明,学什么都快,还跟村子里一个解放前的戏子学会了吹唢呐笛子和民间里的几套拳脚。村子里的不少人看到了笑话郝建家不务正业。

  记得那年高一暑假的一个晚上,郝建家在自己家里的打麦场吹了一会儿笛子,就招来了一些是非。那晚上的月亮很是温柔,月光在郝建家看来就是一个温顺贤良的妇人的手,凉凉地柔柔地轻抚着自己和门前的那棵老槐树。远处的村庄和田野也在这个妇人的手里享受着母亲的温柔,很是安静地睡着。郝建家看得动情,就摸出笛子在那棵槐树下吹了一曲《月光下的凤尾竹》。曲子的调子非常好听,婉转而且很能打动人心,郝建家就望着白妍妍住着的村落吹着,自己感动着自己。其实那阵子虽说晚上8点多,但农村人却早睡,郝建家光顾自己感动,却没有想到会打扰了别人。先是自己家附近的一户人家的灯亮了,紧接着又有了几户人家,等村子里比较富裕的锁娃背了双手站在他背后的时候,他还在吹着笛子想着白妍妍。锁娃站立了一会之后就伸手从郝建家的手里夺下了那笛子说道:“建家,你家里又没有死人,你滴滴答答地奏乐干啥?”

  郝建家是吃了一惊,白妍妍倾心听自己吹笛子的模样一下子就没有了,于是他就生了气。锁娃夺了笛子还骂人,郝建家觉得吃了亏,便回敬了锁娃道:“我家里不会死人,你家里才死人呢,我吹笛子关你什么事情?”
  “你个哈熊,半夜三更吱里哇啦地乱响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村子里死人了,你说晦气不晦气?我难道就不能说你了?”锁娃在村子里是有些威望的,当然容不下郝建家这个娃娃在自己的面前放刁,就气狠狠地骂着把郝建家的笛子在身边的石碾子上给摔成了竹片。郝建家只有这么一支笛子,那是他用挖了一个礼拜柴胡的钱买的,眼看这把跟了自己几年的笛子转眼间就碎了,火气就一下子撺上脑门了,他跳了起来抓了锁娃的衣服骂道:“你摔我的笛子干啥,死人了奏乐,人家电影上娶媳妇还奏乐呢,你咋不管电影上的事情去?我看你就是球长了管大腿哩。”锁娃被郝建家一抓,两个人就喊叫着打了起来。锁娃虽然是个小伙子,却没有郝建家灵活,三两下就落了下风,心里一着急就在地上抓了半截子砖头揪了郝建家的头发一顿拍。郝建家就感觉到脑袋有些晕乎乎的,等清醒了看那锁娃还要拿着砖头砸,心里就发了狠,挣脱了锁娃后跳起来一脚踢得锁娃一个踉跄,再要继续的时候却看那锁娃的眼神有些畏惧,心里一软就停了,说道:“锁娃,你日你妈,你不要张狂了,我要真打你的话你狗日的早趴下了,你给我把砖头扔了!”锁娃一看郝建家的样子就扔了砖头,却又放开喉咙喊道:“杀人咧,郝建家杀人咧!”那声音虽是装出的凄厉,却也够吓人的。于是郝建家家里的打麦场上就热闹了起来。人一个接一个地来了。大家先是劝架,再就是评理了。郝建家在天这么黑的时候还在吹笛子自然没有道理。在这个村子,除非谁家死人了才能叫上吹鼓手响动。当然吹唢呐笛子,要在白天自然不会有人管,但是别人在私底下谈论着骂却是必然的。郝建家这么一个小小的响动惊动了村里的人,还被锁娃在头上拍了一顿砖头,这也就不足为怪了。郝建家的头没有流血,但是赶来的母亲却着急了,站在郝建家的身边冲着锁娃说道:“建家不管怎么了,他还是一个娃娃,就是吹了笛子了嘛,至于你们这么多人来评这个理吗?锁娃你三十多的人了,怎么就拿砖头打人?你不要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了,我虽说没有见过世面,可派出所的门我还是认识的,你说你今天打人算什么道理?”

  “建家半夜三更响动,听得人心慌得很。再说了建家吹笛子是破坏人家家庭的团结哩,我的二媳妇半夜里晃荡着两个奶头坐在炕上不睡觉都要听。你说要不是你家的建家吹笛子,我二媳妇能丢那个人吗?”一边里叫金堂的老汉插了话说,人群里就爆发出了大笑。
  “金堂,你媳妇挂两个奶头你咋看见的?”
  “金堂,我看是建家给你帮忙了,要不是他吹笛子,你这辈子是看不见你媳妇的奶头了……。”
  “金堂,你个老烧锅头,儿媳妇的奶头你都看见了……”
  围观的人让金堂给逗乐了,就七嘴八舌地劝了郝建家母亲和锁娃,等人群散了,他母亲也回家了,就一个人坐在树下生气伤心,在伤心的时候却有些感激人家金堂家的二媳妇,毕竟这个媳妇还能欣赏自己的响动,不像锁娃和金堂一样。
  “都什么年代了,吹笛子还能吹出事来,等我将来出息了,我再不回这个地方了!”郝建家心里恨恨地想。等家家户户的灯都熄了,郝建家就又望着夜里的薄雾伤神。就在这个时候他明显地感觉到了一股清凉一股安慰,这个清凉不同于村子里吹灭油灯滚进被窝的纠缠,也不同于赶了牛低了脑袋扛上犁铧从日出到日落的麻木,当他含了十几岁的热泪回过头去,看见的是村子里的那个老戏子来了。老人佝偻着腰,手里拿着的是一根油光发亮的竹笛,灰白的头发像毡一样,牢牢地粘住了顶上的月光。老人坐在了郝建家的身边。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村里到处都是笛子唢呐响,金堂还积极得很,现在跟上锁娃起哄来了,这就叫人情淡如水。娃娃,将来要是念书念出息了,再不要回来了。我当年遭的那罪呀!你不知道哩,文革的时候让我装女人唱戏,让我没黑没明地奏乐,有时候饭都不给吃一口。不就是因为解放前给有钱人家唱了戏,没有给广大贫下中农服务嘛!娃,不要害怕,学的艺是自己的,谁也抢不走,不要说今天人打你了,耍笑你了,你就不学了。人这辈子说不上的事情多着哩!这笛棍在我身边几十年了,你就拿着想吹就吹,我也走过南闯过北,就咱这里的人做事情没有眼光。你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哪里的人都比这里的好。”老戏子那天晚上吐纳着呛人的旱烟说。郝建家就觉得那晚的月亮怎么看怎么就像个慈祥安静的长者,就面对着月亮在心里暗暗地发了狠,将来总要走出去的,走出这个不让自己吹笛子的家乡。

  事实证明老戏子说的话没有什么错,郝建家所学的这些在家乡的那些种地的父老们看来是“不务正业”的东西,后来却让他在部队尝到了甜头。
  郝建家后来当兵后听说那个老戏子死了的消息后很是一阵伤心。再到后来,他回老家时还专门到那个老戏子,其实也就是他的没有名分的老师的坟前祭奠了一下。为了找到那个孤零零的坟墓,他走了好长一段路。那座孤坟上荒草老高,看得出来没有来过什么人。老戏子没有儿女,没有人祭奠是可以理解的,坟墓却是远离了村庄里其他的死者。郝建家知道,在他们老家,人们看不起戏子的,把戏子和妓女是等同起来讲的,这两种人死后,是不让进祖坟的,因为这里的人认为,“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当然郝建家不这么认为,否则他不会跟这个老戏子学艺了。起初让郝建家纳闷的是既然人们这么看不起戏子,却为什么对来到村子里演出的县剧团的演员们一个个恭敬有加。后来他想通了,因为剧团里的演员相对于村子里的戏子来讲,属于“公家人”。村民们对于“公家人”是看得起的,因为他们相对富裕,相对身份高贵,自然和戏子不可同日而语。虽然他们从事的是同一种职业,都在舞台上穿上宽大的戏服吼秦腔,这个其实很简单的道理村民们不需要理解,他们需要理解的是身份和金钱。那次郝建家在那座孤坟前痛哭了,为了自己那个没有名分的老师,也是为了那些单纯得只看到地位和金钱的父老乡亲。哭完后他原谅了村里人把老戏子埋在远离祖坟的事情,毕竟,老人死后他们用一口薄棺埋葬了他。

  那日的天空灰色地阴冷着,郝建家坐在坟头边的土块上,望着坟墓上发着抖的干枯的蒿草,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境就像那蒿草一样地干枯没有生气,有一触即可断裂的痛弥漫在心底,那痛就在寒风中慢慢地碎裂,慢慢地融化在尚有一丝体温的心里。土包下边躺了一把已经被家乡人遗忘,或者说没有遗忘只是被留作笑谈的骨头。那骨头其实在生命没有消散之前是负载着厚重的灵魂的,那灵魂不知道多少年了一直就默默地承受着愚昧甚至是残忍的嘲弄。也许老戏子当年被迫装成女人唱戏的时候那灵魂早就躲在相对清净的角落里,成熟地观看着自己的负载体被一种类似龙卷风一样的力量忽上忽下地抛弄着。力量有一点邪恶,灵魂却能坦然地冷静地观望,有涅槃的味道。而那种涅槃的味道却能够在月光温柔的那个夜里传染,传染给可以负载厚重的灵魂的躯体。郝建家摸出戏子送给他的竹笛吹起来……不少村民在田野远远的看着,有的还流了眼泪。那个锁娃在地上蹲着,不停的用手锤自己的脑袋

  郝建家在家里人的眼里边是“庄稼地”,家里人自然是拼命地用汗水来浇灌他。哥哥大他两岁,在街道上摆一个烟酒摊,也就是逢集的时候用架子车拉上廉价的烟酒去竭力的吆喝着卖,每个月下来赚不到20块钱。这些钱大部分都用在了郝建家身上,主要买学习资料,交学费,剩余的攒起来都买了化肥和盐醋之类的东西。然而哥哥没有怨言,在哥哥看来,只要这个弟弟考上了大学,做一个“公家人“,那么这个贫穷的家庭才会有转机。至少弟弟将来不用在土里刨食了。

  第一次高考发榜的那天早晨,郝建家也是告诉母亲自己做了一个梦,说自己考上了一所院校,准备去报到的时候,看见那所院校正在修建大门,一根钢筋不知怎么回事被弯成一个圆,端正地摆放在大门口,他刚想跨过去,那钢筋就“嘣”地一下弹直了,弹起的一端狠狠地抽在了自己的脑门上,然后自己就醒了。给母亲讲这个梦的时候,郝建家似乎还能感觉到一股闷疼。一向迷信的母亲有些紧张,脸色微微地发黄了,便问郝建家:“建家,考试的时候没出什么事情吧?”郝建家一下子涨红了脸说:“没什么事。”考化学睡觉的事情郝建家没有告诉家人,他不敢想像家人如果知道他睡觉的事情后会怎样的失望痛心,他始终存着一种侥幸的心理,他知道自己除了化学以外,其余几门课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如果命好,大学还是可以上的,所以对于母亲的盘问,他虽然心虚,却依然心存侥幸,回答完母亲的问话,就骑上自行车一路赶往学校了。

  初秋的太阳依然火辣,柏油路面上的沥青被太阳炙烤得泛起了一层汪汪的油,自行车轮胎在路面上滋滋地着响。学校大门口已经聚集了许多看成绩的考生。骑了50里地的郝建家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过后了。考生们有的垂着头,有的大声且夸张地相互祝贺着,也有女生和脆弱的男生在哭。也难怪,这些生生息息于黄土地上的农民的儿女们,看惯了祖辈父辈们在生活面前的艰辛与无奈,同时也看到了不同于祖辈父辈们生活的其他人,自然,他们想要成为这些其他人,唯一的途径就是考上大学,然后就是拆房子卖牲口到处借贷,上完大学后再还帐,将来也许会累些,然而和祖辈父辈们比较起来,就算是生活在天堂了!在学校门口郝建家下了自行车,奇怪的是那些已经拿上入学通知书的同学和那些一脸沮丧一脸泪痕的同学竟然没有一个人理会他,这是一个反常的现象。早在高考前的一个月,就有同学开玩笑说,建家考上古城交大是没有问题的,而且有几个同学已经在喊他大学生了,白妍妍还偷偷给他地递了一封信。要知道白妍妍可是大家公认的校花,这个乡长的女儿虽然生长在黄土高原,但是高原的紫外线和粗糙的风却没有给她的脸上留下哪怕是麦粒大的“高原红”来。白妍妍的脸水灵灵的白,高挑的个头,加上她优异的学习成绩和冬天里的那件白色的羽绒服愣是把她在这个乡村里的中学里衬托得高人一头,何况,她又是乡长的女儿,更何况,她注定了要做城里人的,而且可能要做大城市的人。白妍妍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她一直对那些早熟的追求自己的男生总是摆出一副倨傲的神态。

  传说有一个穿皮鞋的男生偷偷给白妍妍买了一双皮鞋,有天趁没有人的时候在半路上拿了出来给了白妍妍,语气有些崇拜地说道:“漂亮的你应该配上一双漂亮的皮鞋才能更加漂亮,这是我对美丽的崇敬!”
  白妍妍看了那个男生就笑了说:“你不要费心了,偷偷卖了家里多少斤麦子才买了这双皮鞋?”那个男生当时就羞愧得无地自容,因为他的确是卖了家里上百斤麦子买的这双皮鞋。打那以后白妍妍就愈发像那长颈鹿一样高傲地伸长了脖子,昂扬着她那白皙的脸蛋。郝建家自然是喜欢白妍妍的,然而他很自知,他必须考上大学,他不敢分心来喜欢这个高傲的校花,不敢在明里向人家表白什么,还有就是人家是乡长的女儿,而自己,一个农民的儿子,怎么也不可能将来和这个已经农转非的姑娘生活在一起。虽然有同学说过自己和白妍妍是有感情基础的,这个所谓的感情基础就是郝建家和白妍妍从初中一年级到高中一直是一个班,而且郝建家和白妍妍的家隔着一条沟。郝建家在自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下是可以看见白妍妍那个村子里的炊烟的,也能听得见狗叫的。虽然有同班和看得见村子里炊烟听得见狗叫的基础,但郝建家还是不敢妄想。直到高考前的一个月,一天晚上郝建家上完厕所回教室的时候,被躲在暗处的白妍妍叫住后他才知道原来白妍妍是喜欢他的。

  那天晚上他们在操场边坐了大概一个小时,黑乎乎的夜里有一点潮湿。就那么一点点的潮湿使却郝建家感到全身都是汗漉漉的,当然还有那颗汗漉漉的心。郝建家心里热乎乎地拉着白妍妍的手,他的手却不敢使劲,准确地说他拉的是白妍妍的手指尖,他害怕拉得太多了人家说他粗鲁,不含蓄或者说他早就按捺不住早有所求了。郝建家一边听着白妍妍说话一边还在注意着黑暗里的一切动静。马上就要毕业了,这件事情是不能让老师或者同学知道的,要是真的知道了人家会怎么说自己,郝建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郝建家和白妍妍早就早恋了,那么人家会怎么看待自己和白妍妍呢。

  那晚上的话全部是白妍妍说的。她说她打上初中的时候就喜欢郝建家了,至于为什么喜欢,她自己也不知道。郝建家就心跳得厉害,一种幸福甜蜜的感觉让他有些晕晕乎乎,甚至还掺杂了一种对自己才真正了解的感觉,因为白妍妍竟然能喜欢自己,而且时间那么长了,当然自己也是一直喜欢人家白妍妍的。最后白妍妍凑近郝建家说他的身上有一股军人气质,可能就是喜欢他的军人气质吧。其实军人气质是什么,郝建家不知道,因为郝建家迄今为止见过的军人只有一个,就是村子里当兵后转上志愿兵的栓科。

  栓科那年回家探亲,帮家里收麦子,穿着米黄衬衣,打着领带,戴着大檐帽。郝建家看到了栓科顺着帽檐往下流汗,村子里的一个老人也看到了,那老人就有些心疼他,于是喊他的小名说道:“牛娃,快把帽子摘了,看把你热的。”栓科就站起来礼貌地用不同于家乡的口音说:“我习惯了,部队上管得严,军人的军容风纪要好。”老人含含糊糊地说:“哦,军队风气是好得很,那年打马家军,八路从咱们村子里过,那些人渴得喝光了我的两瓮浆水,走的时候给了我两大块袁大头,我的老婆就是那两个袁大头换的呢。”

  那时候郝建家想,栓科戴大檐帽一定是为了威风,因为军人戴上帽子走方阵的样子的确很是威风帅气,那威风可能就是白妍妍所说的军人气质吧。后来他才知道栓科不是为了威风,也不是因为军容风纪,而是谢顶了,头上一根头发都没有了。再后来,也就是郝建家当了兵才知道,其实栓科真的是个好兵,他在遥远的阿里高原服役,因为长期的高原反应,原本浓密的黑发一根不剩了,年龄已经不小的他那次回家是想找个对象的,母亲害怕他的形象影响找对象,就让他戴着帽子割麦子。

  对于军人气质的理解,郝建家觉得军人一定就像栓科一样,走路快,腰板直,对谁都很客气。既然白妍妍说了她喜欢军人气质,郝建家就觉得有必要为倾慕自己的人做些什么,于是在白妍妍的鼓动下,在填报志愿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报考了古城陆军学院。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上军校不用交纳昂贵的学费。他知道自己的家庭情况,一个字,就是穷。郝建家甚至想,如果自己成了军官,要娶上高傲的白妍妍个是没有问题的。到那时候,整个学校就会说,瞧!人家郝建家就是郝建家,连白妍妍都娶了,而且白妍妍到那时都成了大城市的白天鹅了。就在这个美好的憧憬里,郝建家在填报志愿的时候,又写了不服从组织调整。他就是因为对自己能力过分地相信。他的自信和自己与白妍妍未来天真想像,在自己的前途架了一座独木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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