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运来

作者: 卫风


一 下山

  阿福拐进了一条街
  从西门进城,这一路她都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街上的人少了很多,尤其是女子,除了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就没再见过一个女的。就算是男人的脸上,也露出紧张而忧虑的神情来。
  街上冷清清的样子,阿福心中不安,脚步更快了。
  其实她进城时太匆忙,没有抬头看一眼贴在城门边的告示。阿福印象中那上头除了催役,纳粮,通缉……基本上能贴在上头的从没有一件好事。

  这条街上更加怪异,家家都门户紧闭,连鸡鸣狗吠声都听不到。街角的卖油铺也关着,油铺子过去是锁着门的杂货铺子,然后就是自家的酱菜铺,全都关门歇业。
  难道出了什么事?
  这种情形阿福小时候时见过一次的,那次是老皇帝死了皇子们争位,连着一个月大家都不敢出门上街,曾经的高门大户一家一家的倒了,那些显赫了几十年百余年的府第被查抄,树倒猢狲散。
  自家也是大门紧闭,阿福已经一年多没有回来了,看到熟悉的院门,虽然现在紧张不安,还是觉得鼻子微微发酸。
  她走了两步,疑惑的转头。
  街拐角那里有个人影迅速的闪没了。

  那人不会是在跟踪她吧?
  她用力拍了两下门:“娘,哥哥,开门!”
  隔了好一会儿,屋里才有人应了一声:“谁?”
  “哥,是我,阿福!”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霍然被打开,一只手把阿福拉进门里,砰的一声又重重的关上了院门!

  “阿福!你怎么回来了啊!”
  见到一年多没回家的妹妹,哥哥朱平贵的脸上竟然全是惶急意外愕然,一点喜出望外的神色都没有。他比上次阿福见他时又长高了一点,肩膀更宽了,看起来完全是个有担当的青年人的样子,朱家的人个子都不矮,但阿福却例外,连小她两岁的阿喜个子都比她高了大半头了,她却还是维持着圆圆矮矮的样子不曾再长高过。
  “出什么事了?为什么街上人那么少,大白天……”
  “唉,别说这些了,你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现在回来做什么?快快,我送你出去,你快回山上去!”
  “到底出什么事情了?我走了大半天路,先给我口水喝呀。”

  朱平贵充耳不闻,急火火的要拉着她出门,忽然又停下来:“不行不行,你得换身儿衣服!”
  “哥!”
  阿福实在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头看到一个穿青布衣裙的妇人站在门边,眼睛一亮:“娘,哥这是怎么了?阿喜呢?”
  妇人挥了挥手,拦住了朱平贵。他手里正捧着一件自己的长衫硬要往阿福身上披。
  “现在走不妥,城门那里许进不许出,她进来容易,出去就不易了。先进屋来,等到天黑再看看能不能想法子出去。”
  娘这么一说,阿福也想起来,进城门的时候,守门兵丁是往她脸上打量了好几眼,看的比平时仔细的多,但那会儿她饥渴交迫,一心急着想回家,也没有注意这些。

  “娘,到底怎么了?阿喜去哪儿了?”阿福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哥的表现,娘的神情,都象是马上就要大难临头了一样。
  阿福的娘只有三十来岁,头发乌黑浓密,皮肤白皙,杏眼小口,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可阿福却长的象早早过世的爹,嘴大而眼小,圆圆的身材,圆圆的脸,圆圆的额头,圆圆的手指头——阿福无数次对着镜子喃喃自语:“简直象个萝卜……”
  好在萝卜不大缨子长,阿福的头发倒是随了娘,长的又黑又密又长,皮肤也白,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的看不见,整个人活象一个肥圆白嫩的大馒头……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呢……”娘的神情忧虑:“难道你在山上就一点儿没听说采选的事?”
  采选?
  采选,知道——就是皇帝打着义正辞严的名号,强征良家女子到后宫去,长的好的那就是小老婆,长的不好的那就是当牛做马……怪不得街上这样人心惶惶,跟遭了强盗一样。可不是强盗吗?皇帝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强盗了,抢了你你还没处说理去。

  阿福呆呆的摇头:“没听说……”
  “那你怎么偏偏这时候回家来啊!”
  阿福忽然跳了起来:“阿喜呢?阿喜是不是已经被抓走了!”
  “小声些!”哥哥冲上来捂她的嘴:“你要让人都听见你回家来了?”
  娘摇头,脸上露出一点愧疚的样子:“阿喜嫁人了,就是昨天晚上抬走的。”

  嫁,嫁人!
  阿福的嘴巴大张,别说塞个鸡蛋了,就是塞个鹅蛋也塞得进去。
  阿喜才十三啊,阿福的印象里这个小妹妹还是胖嘟嘟的爱吃手指头,闹着要掐邻家墙头的花,结果被花枝的刺刮了手一路哭回家的小孩子啊!
  “这次连十岁的小姑娘都……”娘摇摇头:“你妹妹十三了,当然更躲不掉,只好匆匆把她嫁掉了。”
  娘一边说,一边抹起泪来。阿福自动自觉的拿手绢给她擦脸,一时倒忘了自己又饥又饿又累,天不亮就动身下山,走了大半天的路才到家。
  “这样赶着嫁,官府人不会找麻烦么?”阿福隐约知道这种采选期间是不允许女子急着定亲嫁人的。

  “给里正和差役塞了钱,说是早定过亲的,这才让阿喜躲过了一劫……”娘的声音很低,脸也侧向一边。
  早定过亲?可是他们这一带的里正不是什么好货色,没那么容易说话。再说,附近远近的人也都知道,瞒不过人吧……
  阿福忽然想起来:“阿喜嫁的什么人?”
  娘和平贵哥互相看看对方,哥把头转开,阿福娘不敢看阿福的表情:“就是……刘家!”
  阿福的感觉象是当头挨了一棒:“刘家?哪个刘家?”

  不会是……同阿福定亲的,刘昱书家吧?
  那是他爹还活着的时候替阿福和刘家订的一门亲,阿福以前还常到刘家去玩,刘家比朱家房子大,还有使女和帮佣,刘昱书小小年纪一副大人相,说话一板一眼,头上扎着书生巾,喊她总是连名带姓的“朱平福朱平福”,后来被他娘教训过,改口喊:“平福妹妹。”
  “刘昱书?”
  阿福喃喃的吐出这三个字,看看阿娘,阿娘心虚状。
  再看哥哥,哥哥羞愧状。

  娘为难的说:“阿福,这事儿是对不住你,可是火烧眉毛了,要不这么办,实在是……只好让阿喜顶了你的名嫁了……”
  阿福呆站了半晌,缓缓吐了口气,坐了下来,觉得身上真是一点儿劲也没有。
  “这样啊……”
  阿福一直以为自己下半辈子就要做刘家妇,和刘昱书那个有点呆气,但是心地很好的家伙一起过日子……阿福最后一次见他,他已经长的很,嗯,玉树临风虽然还说不上,可是念了十来年的书,书卷气是十足十的有。
  阿喜嫁了他的话,应该会过的很幸福吧?刘昱书的娘人很好,奶奶也很好,他爹严厉了点,早年当过官,可是对孩子还是很宽容的。刘昱书是独子,有一个姐姐已经嫁出去了,是门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婆家。

  “那也……没办法。”阿福手指头紧紧绞在一起:“谁让这事儿赶上了呢,一进宫不知道十年二十年的能不能放出来,总不能真让阿喜被征了去……”
  要是,当时上山去的是阿喜,那现在……
  其实本来上山去的,应该是阿喜。
  他们家境从爹去世后,每况愈下,小酱菜铺子仅够糊口,偏偏娘病了,街头的杨婆子来说,有个道姑,住山上清修的,想找个小丫头做活,本来看中的阿喜,但娘说阿喜小,最后,去的是阿福。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有好事,永远轮到阿喜,遇到坏事时,总是自己顶替了她。
  阿福真的怀疑,自己和阿喜,到底谁才是娘亲生的?难道自己不是亲生的?
  娘抹了一会儿泪,又问:“你怎么会现在下山来?”
  阿福呆呆的说:“我师傅不见了,已经快一个月了,送米送柴的那个人也不来了,我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吃东西……”
  “不见了?”
  “嗯。”
  说是师傅,其实就是主家,阿福名义上是徒弟,但实际上就是使女。这位道姑年纪不大,阿福只知道她俗家姓王。前些天她只交待一声要下山,也没让阿福跟随,就上了一辆牛车走了。这一走就没再回来,定期来送米送柴的人不知道怎么也不来了,已经断了粮,阿福将屋子收拾一下,锁了门,先回家来再做打算。可是没想到……一回来,却遇着这样的境况。

  “平贵啊,你带上钱,阿福不能留在家里……”
  她的话被打断了。
  门被拍的砰砰响,有人在外面吆喝着:“快开门!快快开门!”
  还有人在说:“没错,看见他家女儿了。不是那个昨天嫁了的,是另一个!”
  娘和哥哥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阿福却迟钝一些,才想明白门外的人在说什么,他们又是来做什么的。

  ——————
  宫女的故事……
  ==如无意外不会当上妃子啦啥的。。咳。

二 离家

  就算再想当只鸵鸟把头缩起来,这门还是不得不开的
  里正的嘴脸看起来十足让人厌恶,身后跟着两个穿绿衣的人,阿福娘紧紧抱着阿福,虽然她也在不停的发抖。
  阿福倒不觉得害怕,她只觉得自己从小到大的经历,最离奇的就算是今天了。变故一桩接着一桩,简直让她应接不暇。
  “这家有两个女儿,昨日嫁了一个,这是另一个。”
  里正翻着册子:“朱氏二女,生于天景十八年,没错。昨天出嫁的是朱家的长女。”

  朱氏二女?
  阿福慢慢回过神来。
  是啊,阿喜比她个高儿,脸盘瘦,许多街坊总弄错,觉得她才是朱家的大女儿。
  而且阿喜是用她的名字出嫁的。
  “他叔,阿,我这个女儿她给人做婢女,是签了五年契约的,这约还没满的……论理,是不能征选的啊。”
  “哦?”里正的脸上的笑意看和阿福娘和朱平贵都心里发凉:“那主家是谁?把身契拿出来看看。”
  呵,阿福突然明白了。里正当然知道她才是老大,所以他才这样说。不管怎么样,看样朱家都得出一个女儿了。对了,里正家也只有一个女儿,不知道他的女儿,又有什么办法可以脱身?

  当初写的那份契纸是一式两份的,朱家是有一份。但是契纸上写的当然是阿福的名字,不是阿喜的。可是,里正刚才话里已经敲定了,阿福嫁人了,那就算拿出那份契纸来,也没有办法。除非再告诉他们,昨天嫁人的不是长女是二女,那阿福才能脱身。
  娘会这样说吗?哥哥会这样说吗?
  阿福并不抱希望,她看看娘,又看看哥哥。
  阿福是她娘生的,但是阿喜和哥哥不是。娘不是原配,爹的原配生了朱平贵之后身体极差,当时朱家的家境还好,娘是当奴婢被买来的,后来生了阿福之后,爹原来的妻子生阿喜死了……
  说起来,阿福的娘要是偏心苛刻前头人留下的儿女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吧?可阿福的娘偏不是这样,有好吃的,新衣裳,那都是尽着朱平贵和阿喜,阿福从来都得排尽后头。要是阿喜做错了事,那挨骂的一定是阿福,谁让她没看好妹妹?过年的时候,阿喜裁两身新衣裳,那阿福肯定只有一身。阿喜个头高,早就长过了阿福,阿福记得有一年过年,家里没有余钱,娘给阿喜做了两身,一身红一身绿,没给阿福做,只把去年给阿喜做,但是阿喜不爱穿的一身儿衣裳给阿福穿。

  哥哥平时对她们倒是都差不多的,但是……隔一层还是隔一层,这个时候哥哥会做什么选择,阿福想也不用想。
  至于娘……阿福不止一次想,这个娘好象不是自己的亲娘,自己才是后娘生的,要不就是街上拾来的。
  况且,阿喜嫁都已经嫁了,难道把她再从刘家拉回来让她进宫吗?
  阿福扯扯裙幅站起来,里正指着她跟那两个绿袍人说:“二位瞧瞧,是个齐全姑娘吧?手又巧,心又细,远近提起来都是满口的夸。”
  那两个人看起来年纪都暧昧,应该不年轻了,但是脸白无须,站在那儿的时候不象一般男人那样抬头昂胸,他们的肩膀和胸都有点微微含着……和里正,还有平贵哥一比,他们……少了阳刚气。
  ——是宦官!

  他们看人的眼光也让人觉得不舒服,眼睛并没睁大,眼皮也没抬起,但是目光却显的又阴又利,往阿福全身上下扫一眼,微微点头,一个字也没说。
  里正的笑容里带着讨好的意味,看到那人点头,又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嘿,朱家姑娘,你这就收拾一下,咱就动身吧。”
  平贵哥还想说什么,还没出口就给堵了回去:“我说平贵你也看见了,前面那想带着女儿跑掉的老孙家,一家人的可都给打烂了。别说咱是平头百姓,就是那一二品的大官,采选使到家,那还不是得按规矩来?别多耽误啦,让闺女收拾一下,快和这两位走吧。”
  阿福娘拉着阿福,紧紧的攥着她的袖子,虽然没有嚎啕大哭,眼泪却象断线珠子一样,扑籁籁的落。
  娘最后还是没有说话,平贵哥也没说话。他甚至没敢和阿福对视。
  哥大概是有愧。
  娘也是。

  事情做都做了,现在落个欺骗的罪名,也实在划不来。反正,两个女儿,注定是得出一个。
  “嗨,朱家嫂子,你看看,你这有什么好不开的?这闺女去吃皇粮当差,不比做人婢女要强?再说,你不知道,人家家知道女儿要应选进宫,那还欢天喜地呢,保不齐让贵人看中了,一朝飞上枝头,那全家可跟着鸡犬升天啊!”
  鸡犬升天?阿福肚里嘀咕,升天是好事?那你自己怎么不快升天去?
  屋里的气氛十分怪异,母亲的泪眼,哥哥的沉默,里正的威逼,还有那两个宫使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
  阿福忽然开口说话了。

  她喊了一声娘。
  阿福的娘一边抹泪,一边殷切的问:“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我饿了,先给我弄点吃的吧。”
  那是阿福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娘做饭的时候大概有点心不在焉,菜咸了。阿福默默的就着汤饼吃完,里正守着门口,大概是生怕她跑了。阿福娘瞪着他说了句:“你家的金凤,你就舍得送她也进宫吗?人心都是肉长的!谁知道这一去,还……”
  里正脸上的神情有点难堪,有点恼怒:“阿福娘,谁让你家姑娘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这时候回来了?这户册上有多少适龄姑娘待选,又不是我更改的是不?”

  娘又说了句:“早凑够了人,你家金凤就能免去征选了?”
  里正眼角的筋跳了一跳,没再应声。
  阿福娘收拾了个包袱,里面那几件,其实还是阿喜的衣裳。阿福已经离家很久,家里没有她什么衣服。
  “哥,有件事……”阿福想和哥哥说一声,离开山上的时候,她把师傅平时挺珍视的那个小箱子收在一个稳妥的地方,怕万一有贼闯了门——可是那两个绿袍人已经又走了过来催促,里正只恨不得上来推搡她催逼她快些上路,阿福只来及说:“好好照应家里,不用挂心我。有机会我会托人送信回来的。”
  娘只是扶着门框哭。
  阿福转头看看她,嘴动了一下:“多保重身体。”

  她说的声音很低,还没有娘的哭声大。
  阿福想,娘是真的舍不得她的。
  真的。
  但是她似乎活在自己的奇异的道德规范中,她始终没有一点要松口说出阿喜的事情来的样子。
  阿福记得小时候,不知道是堂姑还是表姑妈来家,指桑骂槐的数落娘。娘出身不好,没嫁妆,连纺布持家这些也都比不上原来的大娘。
  那个姑娘指着阿福说:“你的女儿就吃的圆润白胖,我大嫂的姑娘就瘦成这样——”

  阿喜是天生的瓜子脸,怎么吃好的也是不胖的。
  阿福跟着那两个绿衣人走到街口,上了一辆牛车。车里已经有两个姑娘坐在那儿,天黑下来,可是街巷的两边却没有亮起灯。四处静悄悄的,仿佛害怕惊动了什么。
  阿福抱紧那个单薄的小包袱,没有去看左右的人。
  牛车动了起来,轧轧的响着,朝前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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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真是添膘的时节啊==~~

三 夜雾

  街上没有什么声音,阿福起先还偷偷从窗子没拦紧的缝里朝外偷看了两眼,黑沉沉的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可以判断出来,一直在向东走
  可不是得向东么?皇城在东面啊。
  车子中途停过一次,又上来一个姑娘。牛车里空间不大,她再上来后几乎没位置容身,阿福旁边的一个女孩子又向里挪挪,阿福也又朝里挤了挤,她才坐了下来。
  四个女孩子排排坐着,虽然彼此贴的很近,可是却没一个出声说话的。
  新上来的这个女孩子头上擦着头油,是味道很重的香味,阿福鼻子灵,让那个味儿给呛的头晕目眩。车子最后停下画时,她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骨碌下车的,扶着车辕大口的吸气。

  有人过来吆喝她们,院子里象这样的车还停着几辆,四周是沉沉的夜色,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雾,院子外面是一片混沌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感觉这个大院就象个荒岛,孤零零的浮在水中央。
  阿福抱着薄薄的小包袱,跟其他人一起被领进去,走廊又深又长,灯笼的纸旧了,黄乎乎的一点光照不太远,走廊深的看不见底。在前面领路的女人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衣裳,看起来很不起眼。但是阿福在绣坊里学过几个月,一眼能认出来这是上好的平绸布,没光泽,颜色也不鲜亮,但穿着非常舒服,又不易掉色起皱,一般人真穿不起。

  衣服式样……也没见过,是宫里的人吧?
  阿福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仿佛这样可以让她更有底气,不那么害怕。
  经过的屋子都闭着门,有的窗缝里透出微弱的灯光来,有的则是黑沉沉的一片。
  袖子忽然一紧,阿福有点诧异的转过头,有只手牵住了她的袖子。
  同车的一个女孩子,有点胆怯的朝她点个头。

  阿福没出声,前面那个女人推开一扇门:“你们今晚就先睡这里,明日一早进宫。”
  原来这里还不是宫里。
  “都老实些。要是犯了什么错,不光害了自己,还会连累家人。”
  那个女人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起伏,但是四个女孩子没有一个敢大声喘气的。
  她走了之后,四个女孩子一个一个的进了屋。
  屋里简陋的很,不过很干净。桌上有油灯,靠墙边叠放着几套卧具,阿福默不作声脱下鞋子,揉了揉脚。今天走了很多路,又遇到这么多事,实在撑不住了。
  “这怎么睡啊……”那个擦了许多头油的女孩子抱怨,她身量苗条,比阿福高了一头,有一种豆蔻年纪的少女特有的,清秀与稚气揉和在一起的风韵。
  大概她没睡过通铺吧。
  阿福在桌上的水罐里倒出一碗水喝,水是凉的,身体在车里困坐之后,突然凉水滑下肚,阿福打个寒噤,忽然很想解手。

  虽然有抱怨,但女孩子们还是很快各自铺好了位置,躺了下来。这个陌生的院子,浓重的夜雾,还有四周的安静,都是一种无言的,巨大的威慑。没离开过家门,没经历过什么事的小姑娘们,也本能的知道要谨言慎行。
  幸好那个头油很重的女孩子没睡阿福旁边,她抢了靠窗的位置。阿福睡的靠里,脚头处的架子后面就是马桶。
  阿福没什么余暇去害怕担忧,她很快睡着了。
  她太累了。
  阿福在梦里,看到娘对自己笑,笑的很好看,拿了好多新衣服让她挑,让她试。阿喜也很好,端着好吃的喊姐姐……阿福还梦到自己要出嫁了,刘昱书穿着红袍骑着马来迎亲,阿福在梦里笑了,很开心。

  然后有人把她推醒了:“喂,喂,起来了!”
  阿福翻了个身,睁开眼。
  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子正急匆匆的系裙带:“外面有人喊了,让都出去。”
  阿福昨天晚上没有脱衣服,把薄被一掀就爬起来。辫子辫的很紧也不必再梳头,用发绳把辫子盘子起来,从茶壶里倒出水来往脸上浇了一把。
  院子里站了很多姑娘,有的年纪大些,有的看起来比阿福还要稚气。阿福自己长的就只象十岁左右的样子。
  也怪不得,娘急着把阿喜嫁了,听说以前也有采选,那是要十四岁到十岁的姑娘,可是现在连这么小的小姑娘都躲不过。

  这么小,去那种地方做活,能行么?
  所有人都出来之后,按高矮年纪把人排开。阿福顶着阿喜的年纪,,又是张娃娃脸,和一些小姑娘分在了一处,昨天同车来的三个姑娘则分在别处。有人过来领着她们继续走。
  阿福完全没有方向感,虽然天亮了,雾还没散,她们就这么呆呆的,不安的跟着领路的人。他们出了院子,踏上铺着青石板的一条路。路两旁栽着树,远处的景物都被雾隔着看不清,四周很安静,让人有种行走在旷野里的错觉。
  茫然,又惶恐。
  阿福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一天。

  她们被赶羊似的赶进一间大屋,脱了衣裳被长相凶恶严厉的老女人逐个检查,然后再赶进一个池子里去洗头洗澡。乱哄哄的,有的女孩子跌倒了,还有人水进了眼,还有……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害怕,发抖,慌乱,可是没什么人尖叫。周围的安静让人好象,叫不出声来。
  这份安静伴随了阿福很久。
  与她后来经历的一切相比,安静是这座皇宫给她的第一印象,也是最深的感触。
  这里的生与死,日与夜,都那样安静,静的让人压抑,让人几乎要发疯。
  等她们从池子里出来,自己的衣裳已经被收走了,摆在那里的是粗白布的衣衫和红棉绫的裙子。看起来虽然不象有人穿过,可是颜色却已经陈旧,阿福想或许是这些布料在做成衣服之前,已经在仓库里积了很久。那裙子的红色象是落过水一样,沉沉的,不鲜活。

  换好衣服的女孩子们又被赶出来,这又是一个大院子。这里似乎就是一个一个的院子,规格大小都一样,门窗廊柱也都一样,就连抬起头看到的天,都一样是四方形,窄窄的。
  一个中年宦官站在前面给这些小宫女训话,他的声音虽然有点尖,但并不刺耳,只是听起来毫无感情,平平的。他讲了一长篇话,阿福只记住了要听话这一条。
  然后几个穿着灰布裙的中年女人过来,捧着册子在前头念名字。
  点名点了六十多个,阿福没数准,总之不到七十个。
  有人问:“有识字的,站左边去。”

  阿福舔了一下唇,起来就没有喝过水,现在觉得嘴干的很。
  她是识字的,但是识的不多。
  要不要,站过去呢?
  识字的话,应该算是一项本事,或许要干的活要轻松一点。
  但是阿福忽然记起来在山上的时候,师傅说的话。
  师傅说,其实不识字不看书的话,烦恼反而要少。
  阿福犹豫了,不过就在她犹豫的功夫,陆陆续续几个女孩子出去,站到了左边。阿福晚了一步,上面那人又说:“学过针绣女工的,眼灵手巧的,站过来。”
  这一次站过去的又多了些,几乎差不多的女孩子在家都会做针线活儿的,不过有人手巧些,有人笨些。

  阿福也会,可做的不算好。跟人学几天,后来都靠自己琢磨。
  但是她这么犹豫的功夫,时机又过去了。
  “会莳花弄草的,站那边去。”
  阿福精神一振,这个她这两年可没少干!在山上师傅常带着她种些花草,倒也让她学了不少东西。
  她走出队列,站到另一边去。

  有个女孩子忽然怯生生的问:“我……我家种地,种庄稼,可花没种过……”
  阿福觉得她很有趣,上头的人挥一下手,于是她也快步走了过来,站在阿福旁边。
  识字的那些小姑娘已经被人领走,就在上面的人又问有没有厨艺上好的时候,她们也被归拢起来,带着走向另一个方向。

四 进宫

  带领她们的是一位徐夫人
  阿福不知道她有没有嫁过人,看起来,不象嫁过人的样子,但是却被叫做夫人——后来阿福才知道夫人不过是宫中对女官的一种称呼,其实徐夫人本来就姓徐,她也的确没有嫁过人。
  她们待的地方,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皇宫,是在皇宫靠西北边缘的地方。这一片也归属皇城,但是这一片旧房子里住的都是她们这样刚刚征纳来的小姑娘。
  住的依旧是通铺,她们一共十来个人都住在一个屋子里,阿福忽然想,那些因为绣活儿好而被集中到另一处去的女孩子,人数可比她们这边多多了,难道也都住在一起吗?
  到了新地方,小姑娘们都害怕,吃饭时也都不出声,吃的很快。天黑下来,去解手就不敢单独去,要叫同伴一起。阿福左右看看,这屋里的女孩子都比她小。
  阿福十四岁半了,过年十五,可是册子上誉的名字应该是阿喜,阿喜是十三,虚岁。

  看着屋里的其他女孩子,差不多都是十岁上下的,阿福比别人大了好几岁,竟然一点也不显。
  “嗯,你叫什么?”
  上午那个问庄稼不庄稼的女孩子凑过来。一脸想找人说话,又有点儿小心翼翼怕事的表情。
  “我姓朱,嗯,家里人喊我阿福。”
  “我叫姜杏。”她在阿福旁边坐下来:“我娘怀我的时候啊,突然想吃杏,吃了两个,就把我生了,所以我就叫杏儿。”
  阿福想笑,这丫头真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上午那么多小姑娘在一块儿,独她一个敢出声问话的。
  “不知道那些比咱们大的姐姐们是住哪儿,我们同村还有一个桂花姐也一起挑来了,她比我大三岁。出来时我娘还哭着说让她多照应我呢,可谁想根本不在一处。”

  她仰起脸:“我听说,在宫里当差,可以吃好的,穿好的……不过,会不会挨打?”
  阿福苦笑。
  这个,谁也说不好。
  阿福想起来,她虽然是给师傅当婢女,但是真没挨过一指头的打。师傅待人冷冷的,可没打骂过人。山上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儿,耳背。还有两个老妈子,一共就这么简单,后来两个老妈子烤火差点烧了屋子,被师傅逐走了,又换了一个也整天不说话的韩嫂子来,力气却很大,劈柴烧火洗衣样样能干,阿福就做些屋里的活。
  “早点睡吧,你也听见了,明天得早起。”

  天气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早上是最冷的时候,爬起来了手脚凉浸浸的。衣裙薄,但没有谁敢提出来能不能再给件夹衣穿。大木盆里浸了抹布,她们挽起裙子干活儿,把屋里屋外擦个通透敞亮,姜杏儿大概觉得只有阿福这么一个熟人,挨在她身边儿两个人一块儿擦地板,后来又擦柱子。肚子一块饿的咕咕响。好不容易干完,每人一碗薄粥两个馒头,馒头又冷又硬,阿福把馒头掰了泡粥碗里吃,能暖和软和些。旁边姜杏有样儿学样儿,也泡着吃。

  吃完了就开始背宫规,上面的人念一句,她们跟着诵一句,宫规其实不长。可是很拗口,阿福努力的记住。下晌一起穿过院子出了门,在一个不大的花园里拔草。
  拔草的时候没人盯着她们,大家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手脚都还算麻利的。
  姜杏的手正要揪起一丛细叶子的时候,阿福赶紧拦住她。
  “怎么啦?”
  “这是兰草。”

  “兰草不是草?”
  阿福想,姜杏以前大概真的从来没弄过花草的。
  “这个叫兰花。”
  杏儿话扯远了:“我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叶子。你家种花吗?”
  阿福想,我家是不种的,但要解释起来,就要说很多话了。
  所以她含糊的嗯了一声。
  太阳暖暖的照在这里,有些花已经长出了花苞,阿福想,如果就这么和花草打交道,当个十几二十年差,再出去,也没什么不好。
  但是就在她刚刚这样想的同一时间,忽然一声尖厉的惨叫声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姜杏儿蹲在那儿正翻土,吓的一坐到了泥里。
  其实那声音应该离的很远,但实在叫的太惨,阿福觉得那声音简直象把刀子,直直的从耳朵眼捅进去,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难受的。
  阿福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姜杏儿抱着肩膀直哆嗦,旁边的人个个面带惊恐。
  不是以前就没听过喊叫痛呼,但是,阿福想,听到隔壁妇人生孩子,一脚踏进鬼门关,叫的都没有这么惨。

  徐夫人和另一个女人一起走过来,那个女人穿着鸦青色的宫装,梳着髻,脸上敷了粉,也画了眉,比徐夫人还要严肃。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朝小姑娘们看一眼,就又匆匆走了。徐夫人把阿福她们召集起来,拔草终止,她们又返回那个小院子。
  没有人说不许议论,但的确没有一个人提起那声音。
  一天里的第二餐,是混了豆的蒸饭和腌菜。阿福有点吃不下去,虽然很累很饿。
  拔过草的手心火辣辣的疼。
  阿福想说话,但是不知道和谁说。
  而且,别人都不说。
  阿福做了恶梦,梦里的情景记不清楚了,一个接一个的,让她睡不踏实,忽然听到嘤嘤的哭泣声,阿福猛然惊醒。
  不是梦里的声音,是有人在哭。
  睡在她里面的那个女孩子坐在枕头旁边,捂着脸。月光从窗隙中照进来,屋里并不显的太暗。
  “你怎么了?”刚醒,阿福的嗓子有点哑。

  她吓一跳,一边抹脸,一边含糊不清的解释什么。
  阿福没听清她说什么,但是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尿床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阿福想了想,让她把褥单拿下来,褥子拿到屋外去晾,褥单洗一洗。
  这个孩子大概刚十岁,阿福帮她从屋后面找了盆,舀了缸里的水一起洗,尽量不发出太响的声音,拧干水,再晾起来。绳子上还晾着她们白天用的抹布。

  “我,以前不……”她期期艾艾的想解释,阿福只说:“快睡吧,你和我盖一条被,明天还得早起。”
  “我叫洪淑秀。”她说。
  阿福也说了名字,她红着脸说:“阿福姐,你……别跟旁人说。”
  “嗯。”
  也许是白天吓着了,也可能到了新地方不习惯,或是晚饭的咸菜让人口干,多喝了水。
  阿福记得那天的月亮倒映在木盆里,破碎的,银亮的。
  过了两天,徐夫人开始让她们背诵出宫规来,背不出来的要挨打,还没有晚饭吃。

  阿福背出来了,姜杏儿和洪淑秀却都挨了打。
  阿福想,这是因为自己毕竟大几岁的关系,能明白宫规讲的什么意思,在师傅那里的时候也写过字,看过书,所以背下来不难。但对美杏儿了洪淑秀来说,大概要难的多。
  除了阿福,还有一个姑娘全背了出来,晚上只有她们两个坐在那里,吃饭。
  不知道原因,这顿饭反而丰盛了一些,饭里掺有豆子和小米,菜是炖的萝卜,还有一碗汤。
  那个女孩子抬起头来朝她笑笑,小声说:“你叫阿福是吗?我听见别人这么叫你。我叫慧珍,陈慧珍。”

  她皮肤很白皙,眼睛水汪汪的,长相虽然不是特别美,但很恬静,尤其是笑的时候。
  她说:“我家里一直种花养花,我爹娘本来以为我进了宫是服侍贵人呢,没想以还是伺弄花草。对了,你家里做什么呢?”
  阿福咽下一口饭:“卖酱菜。”
  “啊,那你没有跟管厨饪的人走啊?”
  其实酱菜啊……阿福可真不喜欢。
  因为好长时间总吃酱菜,还是腌的最差的,不好卖的那种。

  咸的发苦。
  过了小半月,出了一件事。
  好几个女孩子头上染上虱子了,也说不清是谁传给谁的,徐夫人发现之后,脸色很不好看。那天晚上就让人来给她们剪头发,用一种苦而臭的药汁洗头。
  一个姓胡的女孩子在老宫人举起剪刀来的时候,忽然大声尖叫,一把推开那个人朝外跑。
  屋里一下子乱了套,慌乱中不知道碰在什么地方了,阿福的手背破了。地下是没打扫的被踩的狼藉不堪的剪断了头发。

  有人追了出去,有人留在屋里,面面相觑。
  最后那个女孩子没再回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可能被送回家了?或者,打发到别处去了?
  其他人的头发都被剪了,阿福的头发被剪到了耳朵下缘,陈慧珍拿着扎头发的丝绳在那儿默默落泪。
  阿福只安慰她:“会再长长的。”
  阿福不那么爱美。虽然以前在家也听说过为了治虱子治头癞有人把头发剪短或是刮光的,但是没想到没落到自己身上。

  “我明明没染上……”她还是委屈,她挺爱惜容貌的,头发平时也都梳的特别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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